“8”因为与粤语口音中的“发”谐音而成为了人见人爱的吉祥数字,随着中国影响力和软实力的日益增强和传播,以至于在海外也经常可以见到带有“888”的车牌,而车主常常不见得是旅居海外的中国人。倘若以历史纪年来作验证,带有吉利数码的年份并不能够保佑“上上大吉”。以德国历史而言,8、88甚至888年都可以忽略不计,因为那时根本还没有形成德意志国家。当时在这片土地上散布着大小不一的群落,人们口中的还只是口音不一的德语雏形。“德意志”第一次出现在国名中是在962年建立的德意志民族神圣罗马帝国(德语:Heiliges Römisches Reich Deutscher
Nation;拉丁语:Sacrum
Imperium Romanum Nationis Germaniae),史称德意志“第一”帝国。
如今保存在维也纳皇家珍宝馆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冠
而1888年则是德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大丧之年,在同一年里先后有两位皇帝驾崩,这一年之内就有祖孙三代皇帝,史称“三皇之年(德语:Dreikaiserjahr)”。先是在1888年3月9日,时年91岁高龄的威廉一世(Wilhelm I,1797—1888)在柏林驾崩。以十九世纪的生活和医疗水平,在这样的高位上得享天年者寥寥无几。对比中国近代的皇帝们,号称“十全老人”的乾隆帝也仅仅是八十出头了几年而已。威廉一世是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三世(Friedrich Wilhelm III.)的次子,1861年,他在无嗣而逝的长兄腓特烈·威廉四世(Friedrich Wilhelm IV.)之后继任普鲁士国王。从俾斯麦1862年担任首相起,实际上的大政方针一直都是由“铁血宰相”说了算的。威廉一世就曾在极私密圈里自嘲过,在俾斯麦手下做皇帝不容易啊!他几十年垂手而治后垂名青史的结果是,威廉一世在1871年1月18日成为统一后的德意志帝国开国皇帝,一生可谓是功成名就、福寿双全。这一帝国就是德意志“第二”帝国——至于那个来自奥地利的小胡子所号称的“第三帝国”,则是德意志历史上最为惨痛、耻辱的篇章了。
左起:腓特烈三世、威廉一世、威廉二世
在威廉一世之后,他的长子以老资格皇储的身份继位,帝号为腓特烈三世(Friedrich III.,1831—1888)。那幅描绘威廉一世在凡尔赛宫的镜厅登基场面的著名油画中,在台阶上紧挨着老(普鲁士)国王/新(德意志)皇帝,站在右侧身后接受名臣、勋将们朝贺的就是腓特烈王储。之所以一个德国皇帝能够在法国国王的宫殿里登临帝位,完全是因为普鲁士联军在普法战争中取得胜利、兵临巴黎城下,扫清了德国统一的最后障碍。而在这场战争中,腓特烈王储是普军第三集团军司令,在关键战役中取得了至关重要的胜利,得以从(普鲁士)王储晋为(德意志)皇储,他自己是出了大力的。按照正常的发展轨迹,腓特烈皇储势必就会是新晋帝国的第二任皇帝,只不过他继位时已经身患喉癌而病入膏肓,在位仅仅99天之后,就于1888年6月15日在柏林郊外的波茨坦病故。
油画:威廉一世于1871年1月18日在凡尔赛宫的镜厅中登基
在1888年登场的第三位皇帝是腓特烈三世的长子、威廉一世的长孙腓特烈·威廉(Friedrich Wilhelm),他的帝号则是威廉二世(Wilhelm II.,1859—1941)。威廉二世同时也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长外孙,他的母亲是维多利亚女王的长公主。如此身世显赫,又兼德意志帝国无论经济、军事、文化……在几乎每一项可比的“项目”中都居于世界前列,威廉二世作为第三位以普鲁士国王本职而领德意志皇帝尊位的君主(见前文《Spa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孽缘”》),可谓踌躇满志,最终却是演绎了一曲“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语出老子的《道德经》)的经典悲剧。
德皇威廉二世的“标准像”
从腓特烈一世(Friedrich I.)在1701年自己加冕而成为普鲁士的第一任国王开始,前后差不多两百年多年间,从普鲁士王室/德意志皇室的名号始终是在腓特烈和威廉之间做着排列组合,先是腓特烈,然后是从腓特烈·威廉到威廉,接着又是腓特烈,最后是继位的腓特烈·威廉以威廉为号,若非1918年的皇朝终结,真不知道在这样贫乏的想象力之下何以为继了?普鲁士的兴起与盛壮,及至实现统一,德国成为在欧洲既当仁不让又众矢之的的第一大国。仅仅几十年之后满盈则亏,不但是轻率却势出必然地引发第一次世界大战这样的灾难,更是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惨烈痛史——第二次世界大战——埋下了祸根。威廉二世作为末代普鲁士国王/德意志皇帝,他实在是难辞其咎却又咎由自取。
德意志第二帝国三位皇帝的戎装像
在欧洲近代史、近代国际关系史范畴之内,普鲁士和德国的发展历程是一门显学,相关著述早已汗牛充栋。不妨从另一个角度,借几栋代表性建筑物来给有心的读者们留下一个“简约”而直观的印象。
普鲁士的霍亨佐伦(Hohenzollern)家族发源于德国南部的符腾堡(Württemberg)地区,如今在那里的高踞山巅、气势盈溢的霍亨佐伦堡(Hohenzollernburg)其实并不是他们起家之地的祖产,而是在完成德国统一之后取义光宗耀祖的营建。霍亨佐伦家族在起初几百年间只是不引人注目的贵族世系,即便是机缘巧合,取得了神圣罗马帝国东部疆域的大片土地,也因为地广人稀、出产贫瘠而默默无闻。那一片地区在中世纪被称为Neumark,如果一一对应、不打折扣地意译成中文就是“新疆”!
位于德国南部的符腾堡山地的霍亨佐伦堡
最初几代普鲁士国王都是整军精武、克己复礼之辈,为普鲁士的逐步崛起打下了基础。普鲁士真正成为大国是在国王腓特烈二世(Friedrich II.)治下和麾下。他被后世冠以“伟大(德语:der Große)”之名,在很多中文译作中,他被称为“腓特烈大帝”,其实腓特烈二世终其一生只有国王头衔。在当时的西欧,持有帝位(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唯有在维也纳的哈布斯堡家族(见前文:《漫谈哈布斯堡》),别家并不得僭越。而腓特烈二世的起手式恰恰就是入侵西里西亚,欺负当时哈布斯堡家的孤儿寡母。
是腓特烈二世把整个国家改造为精准、高效的军事机器,开创了现代军国主义的先河。武功之余的腓特烈二世也附庸风雅,在波茨坦,他精心打照了无忧宫(用的却是法语冠名:Sanssouci)。虽然宫室规模并不大,装潢也全然谈不上壮丽,单单是主楼前在种满葡萄的斜坡拾阶而下,那种建筑美学和背后的诸般形而上就令人遐想。那里更是没有酒池肉林一类的享乐,腓特烈二世在那里与臣下们边讨论军国大事、边吞云吐雾地抽烟为乐,请来交游的也是哲学家伏尔泰、作曲家巴赫之辈。
腓特烈二世精心打照的波茨坦无忧宫
当时的普鲁士正好符合英国尽量不直接军事介入,但需要代理人来分别牵制法国、哈布斯堡家族和沙俄的地缘政治需要。普鲁士的兴盛离不开英国的大力扶持,而普鲁士最终走上没落之途,也是由于日后与大英帝国形成利益对立、爆发冲突。
普鲁士强大之后大力经营作为门面的首都柏林,主要建筑物的风格是当时成为主流的新古典主义。在审美上抛弃了巴洛克、洛可可的曲折繁复、雕梁画栋,更多的是回归古希腊、古罗马式的“黄金分割”、高柱门楣,尤其符合普鲁士所要传扬的冷峻、理性风格,其典型的代表就是在柏林市最为中心区所在的“城中之宫”(德语:Stadtschloss)。这所王宫禁城地位的建筑,无论从规模和装饰上,比起欧洲其他的王宫都逊色不少,连取名也只是以所在地加功用而已,免去任何的点缀。在饱经风霜、几经摧毁之后,再度统一之后的德国重建了“城中之宫”,如今以洪堡论坛(Humboldt Forum)之名而作为博物馆(见前文:《在德意志的中轴线上》)。
在柏林重新复原了普鲁士“城中之宫”的“洪堡论坛”
论个性,堂皇登场时当然不及意识到自己身为末代的威廉二世是与先祖们有着明显的不同,后世史家们在推究、评判时无一不强调在他出生时的那场医疗事故。威廉二世是维多利亚长公主的初产儿,出生过程非常艰难。即便是作为王家贵胄有着国中最好的医术待遇,但是医生保住母子平安的同时,因为使用产钳稍一猛力,使得威廉二世出娘胎时左臂受损残疾,从此无法伸直、也比右臂略短几公分。所以在所有威廉二世传世的照片中,他要么是将左臂掩藏背后,要么是作持剑、握柄一类掩饰性动作。
阅兵的威廉二世,左手搭在剑柄上以示自然、正常
位居九五之尊,却苦寸分之短,其情何以堪!这一伴随他一生的残疾虽然对他的日常生活和领军、治国并无大碍,但是威廉二世从小的成长都是在这一残疾所致的心理阴影之下。他老是出于下意识地要掩饰无法掩饰的,总是像条件反射般地想证明自己更为强健。无形之中,身为欧洲最强大一国的法定继承人,却是在深刻自卑与时刻自大的痛苦折磨中成长起来。不知不觉之中,为君之道的风格也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更兼德国的国力飞速发展,无法清晰分辨自卑与自大的威廉二世总是反应得似乎更那么夸张一些、更戏剧化一些。连带着他自己倾心营造的波茨坦新宫(德语:Neues Palais Potsdam),无论在格式、规模和装饰上都不同于先祖们,更为壮硕、奢华,但在美学效果上过犹不及——尤其是当时就被子民们偷偷诟病为“蒙古包”的穹顶——所传递出的风格信息隐隐堪忧。
波茨坦新宫的布局鸟瞰图,“蒙古包”清晰可见
更有甚者,在威廉二世的新宫中,他亲自授意、亲自规划了最为钟意的一间大厅,四壁和房顶都用各种颜色和造型的珍贵贝壳来做装饰。就是要出人意表,偏偏要别出心裁,渐渐的,这也成为了威廉二世个人的风格。尽管德意志第二帝国是君主立宪制,但是俾斯麦主导下的宪法架构还是给皇帝留有巨大的不受掣肘的施政空间。当俾斯麦这样的巨人在位时,即便是专制君主,哪怕难免会感觉受迫,也会出于理智地相忍为国。但在1888年即位的威廉二世心底,同时有着身为凡人基于残疾的自卑和位极人臣后只待一展身手的渴望。于是,仅仅两年之后,威廉二世就借机让俾斯麦告老还乡。
波茨坦新宫中的贝壳大厅
虽然俾斯麦致仕、退休之后,德意志第二帝国的全方位兴盛继续得以延续,但在最高统治者威廉二世的引领之下逐渐变得克制不住地乖张、压抑不下地躁动。本来,面对德国四战之地的不利位置和两面受敌的潜在风险,俾斯麦设计、操弄着一套复杂、精妙的重叠保险、交叉平衡的集体安全体系,维持着有利于德国的中、长期和平。然而,这一杰作的致命处在于它所赖以存在的匠心独具是唯有俾斯麦一人能够胜任,因为只有俾斯麦对内可以抵制住自家君主的冲动,对外可以抵消敌对国家和势力的捣乱。俾斯麦离开掌舵之位之后,他的既宏大、又精巧的构思就人亡政息。威廉二世以其志大才疏、志大其量就开启了一意孤行之道,直到1914年引发灾难,1918年翻车……
有关俾斯麦辞职的著名漫画:引航员下船
德意志第二帝国的如此覆灭,岂不发人深省?
影射史学不是好学风,实在要不得。但是以史为鉴的自动比照、有心汲取,仍然会让后世受益匪浅。中国与德国当然大不相同,甚至历史、文化传统上看有不少根本不同之处。但中国今日的发展壮大面临着外来势力的各种围追堵截、明攻暗算,而中国和中国人民决心走出一条和平崛起的前所未有之路,正是以竞前人未及、未尽之善全功业。前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在答记者问时别有深意地特地提到《道德经》中的:“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样植根于悠久民族文化之中的古来已有之智慧才是真正的辨证和哲思,实在是要比威廉二世一类在自卑与自大之间的反复要高明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