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宰相”俾斯麦有过这么一句玩笑话:“谎言最多的,莫过于大选前、战争中和打猎后。(德语:Es wird niemals so viel gelogen wie vor
der Wahl,während des Kriegs und nach der Jagd.)”相对于这一年多以来在第聂伯河流域、顿巴斯地区肆虐的战争而言,恐怕可以用得上一句以丘吉尔的名言而改造的评语:从来没有这么奸恶的人对这么众多的人撒过这么无耻的谎!而且吊诡处正在于,捏造、散播谎言并不惜以官式表态为之扶正的远远不止于交战双方。
俾斯麦名言:谎言最多的,莫过于大选前、战争中和打猎后。
所谓“兵者,诡道也”,谎言和离间是属于军事冲突中古来已有、而且注定会继往开来的经典手段,最近的一个例证是围绕着雇佣兵组织“瓦格纳集团(俄语:Группа Вагнера)”的。这是一家法理意义上的私营企业,虽然不见得会如同近代欧洲史上有名的东印度公司(荷兰语:Vereenigde Oostindische Compagnie,简称VOC)那么一手遮天,却早已抢尽了它的美国同行“黑水国际(英语:Blackwater Worldwide)”的风头,更何况那一潭“黑水”几经改头换面成了Academi——引人好奇的是,在这家“学院(英语:academy;法语:académie;德语:Akademie)”里面能学到些什么?恐怕不是“六艺”中的“礼、乐、书、数”,只剩下“射、御”了吧?
“瓦格纳集团”的标志
在这场令人领教了众多莫名其妙的战争中,奇观之一是,作为雇佣兵组织的“瓦格纳集团”却能够在战场上表现得比正规军更为强悍一些,而且“草船借箭”般地引得了广泛的关注。最迟是围绕着巴赫穆特的战局,“瓦格纳集团”的首领普里戈金公开指责俄军上层渎职,抱怨缺弹药、缺支援,甚至直接叫板俄国防部长绍伊古大将之后,他在境外媒体上也成为了吸睛的公众人物。随着巴赫穆特“血肉磨坊”令添油式增兵死守的乌军不断蒙受愈来愈沉重的损失,西方早有人认为,普里戈金的一次次抱怨、一通通“排炮”无非是虚虚实实地示弱诱敌之计。
巴赫穆特的战局变化,2022年5月到2023年3月
来而不往非礼也,2023年5月14日,不算小报的《华盛顿邮报(The Washington Post)》发表——当然不会引述证据和出处的——报道称,“瓦格纳集团”的首领普里戈金与乌方暗通款曲,曾提出:如果乌克兰从巴赫穆特附近地区撤兵,他将向基辅提供有关俄罗斯军队驻地的信息,乌克兰可以利用这些信息攻击俄军。《华盛顿邮报》的文章还煞有介事地指出,上述泄密文件显示,普里戈金将这一提议传达给了他在乌克兰军事情报局的线人。在俄乌冲突期间,他还一直与这些人保持着秘密联络。
有关《华盛顿邮报(Washington Post)》“揭露”瓦格纳集团的报道
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不一定能够杜绝“蒋干”式人物,但现代通讯条件和电信科技的发展之下,“盗书”却——无论于“盗”还是于“书”都——不再有现实必要。所以,与时俱进之下,离间计自然可以“离岸”实施,只需假扮吞吞吐吐地揭发,故作欲说还休状地泄露一条自己编造的“无为有处”、“假作真时”的谣言即可。别以为这种把戏“近一看还不如乍一看”的,处心积虑者若是恰巧投其所好的话,便足以兴风作浪一番。别说一个战场上即便“可歌可泣”却照样随时可“割”可“弃”的雇佣兵组织,哪怕是身处一国军队的最高层峰,照样会折戟沉沙。差不多85年前,就是在那片土地上,曾发生过被誉为“红色拿破仑”、担任过苏联红军总参谋长的米哈伊尔·尼古拉耶维奇·图哈切夫斯基元帅(俄语:Михаи́л Никола́евич Тухаче́вский)被借助于一场谍报骗局而蒙冤的悲剧。
第一批五位苏联元帅中有三人死于“大清洗”,左一:图哈切夫斯基元帅
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德国方面获得影影绰绰的讯息,涉及到苏联红军内部可能有反斯大林的势力。权衡各种可能和利弊之后,在纳粹“盖世太保”(全称:秘密国家警察,德语:Geheime Staatspolizei,缩写:Gestapo)和党卫军谍报部门首脑莱因哈德·海德里希(Reinhard Heydrich)的主导下,德国情报部门借势伪造文件,矛头直指图哈切夫斯基元帅等锋芒最健的苏军将领在串联、密谋。并借助于当时捷克总统爱德华·贝奈斯(Edvard Beneš)急于向苏联表功的心理,将伪造的情报间接、不露痕迹地流传到苏联。不久,图哈切夫斯基元帅等一大批年富力强的将领在“大清洗”的腥风血雨中受尽刑讯后被杀害。单单是1935年授衔的第一批五位苏联元帅中,就有三人遇害,图哈切夫斯基是其中最年轻但最早罹难的。
纳粹盖世太保的首脑莱因哈德·海德里希
自从赫鲁晓夫在1956年以“秘密报告”的形式揭开盖子以来,越来越多的密档和原始记录得见天日。有很多证据——至少是有充分佐证的迹象——表明,斯大林并没有真的相信来自海德里希之手的假情报,他只是觉得有用……哪怕是在走过场的审判中,也宁可依赖酷刑逼供所得,并没有出示那些外来的揭发材料。更有大胆假设认为,这些假情报的源头可能就是苏联的某些操盘者为了启动“大清洗”而“喂料”。一时之间,螳螂与黄雀的角色宛如国际象棋中“王车易位”。只是,图哈切夫斯基元帅一干人是被牢牢钉在被捕之蝉的位置,惜乎一时英杰的一世英名!
图哈切夫斯基,42岁成为元帅,44岁遇害
且不论图哈切夫斯基元帅卓越的军事素养和统帅才干,贵族出身却毅然背叛自己的阶级而投身革命的他还是一位多才多艺的雅士。他30岁时认识了年方19岁的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肖斯塔科维奇(俄语:Дмитрий Дмитриевич Шостакович),一位是伟大的军事家,另一位是伟大的作曲家,两人维持了虽然并不是很久长、却是毕生的友谊。肖斯塔科维奇专门在自传中提到与图哈切夫斯基元帅的交往,称他为自己“一生中所结识的最有趣的人”。当肖斯塔科维奇坚守在被德军围困的列宁格勒时,当他在饥寒忍耐中“国难思良将”,想起四年前已经悲惨辞世的老朋友时,心中洪波涌起的会是什么样的悲怆旋律?!
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
图哈切夫斯基元帅的命运又一次证明,任何反间计的成功都有赖于接受信息者的决心与用心。明季的袁崇焕督师何尝不是?如果皇太极的对手不是刻而克的崇祯帝,袁崇焕未必寸磔喋血。反过来,如果没有斯大林静水流深下紧锣密鼓的谋划,任盖世太保的伪造手段有多高明,也不会有海德里希妄自矜夸的“定点清除”。由此可知,只要“瓦格纳集团”及其首领普里戈金仍然得到信任,哪怕是揭穿过“水门事件”的《华盛顿邮报》来告发,他也会毫发无伤。反之,如果对他的信任有动摇,则任何更为拙劣的假消息/fake news都或可以成为致命的催化剂。
柏林,设于原盖世太保总部大楼遗址的受难者纪念馆
讲到“瓦格纳集团”的首领叶夫根尼·维克托罗维奇·普里戈金(俄语:Евгений Викторович Пригожин)其人,连他的姓名都有几种译法。由于俄语使用的西里尔字母与西方几大语言所使用的拉丁字母并不一一对应,普里戈金/Пригожин就有Prigoschin、Prigožin或Prigogine的不同转化方式。相应的,在中文媒体中就有“普里戈金”和“普里戈任”的不同译法,而真实的发音恰恰就是在“金”与“任”之间。涉及到带有相关音节的人名在音译成中文时取了“任”这个音的,当推“契卡(ЧК)之父”捷尔任斯基(Дзержи́нский)。奉捷尔任斯基为先祖的各色令人毛骨悚然的缩写包括格鲁乌(ГРУ)、格别乌(ГПУ)和最为大名鼎鼎的克格勃(КГБ)。虽然捷尔任斯基还依照苏联的最高葬仪而得以安息在莫斯科红场上,但在苏联解体后,原克格勃总部所在的卢比扬卡大楼前广场上的捷尔任斯基全身雕像早已被拆除。
原克格勃总部卢比扬卡大楼前的捷尔任斯基像
普里戈金也好,普里戈任也罢,这一姓氏虽然小众,但能够在改革开放之后的中国学术界赢得大名,全仗1977年度诺贝尔化学奖得主伊利亚·罗曼诺維奇·普里戈金(俄语:Илья́ Рома́нович Пригожин,转为拉丁字母则是:Ilya Romanovich Prigogine,1917年1月25日—2003年5月28日)教授的著述。伊利亚·普里戈金(又译:普里高津、普利高津)出生在莫斯科一个犹太血统的贵族家庭。受封子爵,而且其俄式姓名中第二节的“父名”取自当时沙皇的族姓罗曼诺夫(Рома́нов/Romanov),家世可见一斑。1921年举家出国西迁,其原因也可想而知。后来,普里戈金教授长年在比利时的布鲁塞尔自由大学(ULB)任教、从事研究,他的主要学术成就也都是在这期间取得。普里戈金教授和中国同行保持着密切的学术交流,犹记得当年我刚到德国不久,听一位父母均是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物理系教授的同学很自豪地提起过,她父亲的博士导师就是普里戈金教授。
伊利亚·普里戈金教授,1977年度诺贝尔化学奖得主
即便在精英荟萃的诺贝尔奖得主群体中,普里戈金教授的学术地位也够厚重、影响也更深远。他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证明了热力学中著名的“最小熵定理”而声誉鹊起,积后续二十年的锲而不舍,于1967年创立了著名的“耗散结构理论”。上世纪八十年代求知若渴的大潮当中,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了“当代学术思潮译丛”,向中国读者介绍了一批国际级学术大师。这一系列的书籍至今仍是中国出版界难以逾越的高峰,其中就有普里戈金教授的名作《从混沌到有序(英语:Order out
of Chaos)》、《从存在到演化(英语:From Being to Becoming)》。
普里戈金教授的名作《从混沌到有序(英语:Order out of Chaos)》
虽然作为文科生,这一类高深的领域完全是令我“望而生畏”的,但刚上大学那会儿,受了身边理工科才俊朋友们的“怂恿”,当年真的买了、而且读了《从混沌到有序》。真的是看不懂,却还是至少能体会到醍醐灌顶般的振聋发聩。依稀仍然记得“耗散结构理论”的一个核心结论:“发展是通过涨落达到有序,自组织的机制就是通过涨落的有序。”有鉴于此,“涨落可以是系统的创新之源,涨落也可以是系统发展的建设性因素。在一定的条件下,当一定的涨落得到系统整体的响应时,小的涨落就被放大成为引起系统整体进入新的有序态的巨涨落。”跳出所有对于文科生而言如同“钻石人参果”一般啃不动、嚼不下又尝不出滋味的论证,“耗散结构理论”居然就是一部智者阐述世界的哲学著作,而且其中的思想脉络对于中国古典哲学而言并不陌生。后来就专门有饱学之士将南宋大儒周敦頤的《太极图说》与普里戈金教授的另一本名作《从存在到演化》糅合而成跨越时空的旷世对话——哲人与智者从来就是人类的英雄,在所有学术分歧的背后,就探究世界的本源而言,他们所见略同!
普里戈金教授的名作《从存在到演化(英语:From Being to Becoming)》
此“普里戈金/普里戈任”非那“普里戈金/普里高津/普利高津”,其中一位被兵家的诡道缠身,更不忍看他现在所处战场上的生灵涂炭,联想到另一位同名前辈的科学生涯和他两部主要著作《从存在到演化(英语:From Being to Becoming)》、《从混沌到有序(英语:Order out of Chaos)》,不由得惊觉:如果不在眼下的乱局/Chaos当中协力催生出秩序/Order来,人类世界逐渐所要面临的,难道又将是危及到存在/Being的危机以及不知演化/Becoming成何种后果的迷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