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博士有着“中国人民的老朋友”的头衔,2023年5月27日是他的百岁华诞。《礼记·曲礼》有云:“百年曰期颐。”意思是人生以百年为期,所以称百岁为“期颐之年”。这一百年来人类命运的跌宕起伏、大起大落,在世界历史上也是罕有其匹的。更何况,基辛格本人直接参与了其中一个关键阶段的构建与改造,并在卸任公职至今的近40年间,一直以智者的形象给予后世以智慧的恩泽、思辨的启迪——他堪称是世界上“执政”时期最长的“前政要”。适逢他的百年寿庆,在世界各地都会唤起各种各样的感念与怀想。
基辛格前几天接受英国《经济学人》杂志专访时留影。
《昭明文选》所收录的五言古诗中有这么一句,恐怕是特别适合基辛格在当下的心绪:“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在这整整一百年间,基辛格诞生于一战之后的乱世,在二战期间走向成年的过程中亲身经历了硝烟和流血,功成名就于冷战的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如今既满百岁、成为人瑞,当其尽可以沐浴在盛名中颐养天年的高龄,基辛格前些天还在接受英国《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杂志前后长达八个小时的专访——对于一个百岁老人是何其勉力辛苦之举。而在连贯了一战、二战和冷战的百年人生届满之际,基辛格忧心忡忡、苦口婆心所谈论的却又是如何防止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相形对照之下,比他年轻将近二十岁的现职总统连口齿都不清晰、头脑也不清楚、心地更不清白,却还满脑子惦记着如何让战争升级、怎样使对抗持久……
漫画:基辛格的“学徒”
虽然基辛格到过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国家与地区,但对于他一生经历和从事而言,最为重要的国度无非是德国、美国和中国。不禁令我联想起苏轼晚年时在《自题金山画像》中的述怀:“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不同于东坡居士在黄州、惠州、儋州的历次左迁、流放经历,德国是基辛格的降生地,却令他才及“束发”(15岁)就不得不随同父母背井离乡;美国给予基辛格一家容身之地,也使得他从一位大学教授经由幕府宾客而拜任卿相;中国的存在与棋逢对手,让基辛格得以与并世雄杰们一道,成就了势将历代传唱的外交杰作。
基辛格与父母
基辛格于1923年5月27日出生在德国、巴伐利亚的菲尔特(Fürth)市,本名是海因茨·阿尔弗雷德·基辛格(Heinz Alfred Kissinger),而从“海因茨”转化成“亨利”是他到了美国生活之后“去德国化”的产物。基辛格的父亲是当地女子高中的历史和地理老师,德国当年高级文理中学的资深教师是被尊称为教授的,社会地位非同一般。基辛格的母亲出自附近一个富有的畜牧业商人家族,是很典型的犹太小康、殷实之家的背景。在基辛格的记忆中,他有着无忧无虑的童年,而一切都在1933年小胡子上台之后嘎然而止。面对纳粹暴政渐渐伸出的——尤其是针对犹太人的——魔爪,多亏了基辛格母亲的清醒判断和果决贯彻,全家不惜付出近乎倾家荡产的惨重经济代价而在1938年移民美国,这才得以保全。
亨利·基辛格的出生地,德国,菲尔特,Mathildenstraß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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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基辛格乘船经过自由女神像而踏上美国的土地时,他已经是15岁的少年,所以他的一口英语,虽然用辞考究绝对超过至少99.99%的母语族,但一直带着浓浓的德语口音。在他名声大噪,甚而至于抢了总统的风头时,尼克松的几位近臣想限制基辛格频繁出镜的借口就是他那经不起吹毛求疵的残余“德国腔”。反倒是当时西德的联邦总理、与基辛格私交很好的赫尔穆特·施密特(Helmut Schmidt,见前文:《狗嘴里吐象牙的德国总理》)在电视访谈中用“幽默”的方式为他解围:“基辛格说的哪里是德国口音呀,明明是法兰克方言!”在座者闻之,顿时哄堂大笑。的确,德国的“普通话(德语:Hochdeutsch)”是以汉诺威(见前文:《英国王室Made in Germany》)地区的口音为标准音的,基辛格出生地的法兰克方言还差得老远呢。正如他的口音,晚年的基辛格仍然保有着无论什么样的坎坷都无法磨灭的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绻绻深情。例如,他仍然是家乡足球队Greuther Fürth——仅仅是一支很难得晋级“德甲”又旋升旋降的末旅球队——的忠实球迷,那是真爱!
基辛格是德国Greuther Fürth足球俱乐部最著名的球迷
虽然15岁时随父母举家逃亡,但20出头的基辛格就有机会重返故里——是作为人称“G.I.(Government Issue)”的美国大兵。由于基辛格的背景,他并不属于作战部队,而是美国陆军“谍报队”的一员。这不奇怪,既然有法西斯的“特务”,也必须要有反法西斯的“特务”。美军“谍报队”算是基辛格的第一个“伯乐”,还没有大学文凭的他就受命给进驻德国的美军官兵们做培训。虽然受众和使命不同,但是从“传道、授业、解惑”的角度来看,这与基辛格在哈佛完成本、硕、博的学业即留校任教,三十出头就成为哈佛教授后的学术道路并无本质不同。
身为美国大兵的基辛格(左)与战友合影
惜乎!基辛格的学术门类在如今的美国已经不算显学,因为时下在华盛顿执掌权柄的那帮政客们自以为字母只要念到G,数字只要数到7,单靠着“G7(西方七国首脑会议)”就足够“包打天下”了。而基辛格从历史出发分析国际政治体系的研究与思维,是当今绝大多数美国、乃至西方的政客们根本遥不可及却反倒不屑一顾的,冷战乌云密布下的当年则是完全不同的景象。1954年,基辛格围绕拿破仑覆败之后“维也纳和会”所确立体系的博士论文《重建的世界:梅特涅、卡斯尔雷与和平问题1812–1822(A World Restored:Metternich,Castlereagh
and the Problems of Peace 1812–1822)》,一经问世就成为国际关系专业的经典名作;1957年,基辛格更是凭借着《核武器与外交政策(Nuclear
Weapons and Foreign Policy)》而名声大噪,他在书中竟公然挑战以当朝国务卿杜勒斯为代表的所谓“大规模报复(massive
retaliation)”战略。不过,这在当时就已经曲高和寡了。基辛格曾经自嘲道,他的《核武器与外交政策》是自阿诺德·汤因比(Arnold
Toynbee)的《历史研究(A Study of History)》以来最没有人读的“畅销书(bestseller)”——其实不是没有人读,更多的是没有几个人读得懂。而之所以畅销,那就是名作的明星效应了,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装饰品。
年轻有为的基辛格教授
从学者、教授的位置起步而进入权力核心,基辛格是典型却又不常规的“学而优则仕”。之所以说“不常规”,基辛格并不是在积累了令名之后成为政务官或是去参加竞选。在他的从政生涯中,严格意义上讲,他只担任过一个公职,那就是由总统提名而需经参议院确认的国务卿(Secretary of State)一职。在艾森豪威尔、肯尼迪和约翰逊时代,基辛格只是作为执政者或一时或一事移樽就教的顾问。真正进入政府并有实质的政治影响力,是从尼克松总统任命基辛格为自己的国家安全顾问/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才开始的。由于这一职务是完全基于总统搭建亲信助手团队的考量,本质上是现代行政体系中的“师爷”,也就不同于内阁的部长级官员,并不需要经立法程序表决通过。称之为“师爷”,丝毫不辱没基辛格的地位。由于尼克松对于美国国务院(State Department)官僚习气和泄密作风的厌恶,外交政策的大计方针就是在“主公”(尼克松)加“师爷”(基辛格)的小范围之内酝酿成熟的,这样的“师爷”才是实际的权力重心。说来有趣,美国国务院与基辛格之间一直存在着结构性矛盾,最终的解决方式是:基辛格在尼克松第二任期之初就出任国务卿、接掌了国务院。
基辛格宣誓就任国务卿,左起:尼克松、基辛格与其母、监誓的大法官
而在基辛格身上的第二重“不常规”在于,他一直是共和党政客纳尔逊·洛克菲勒(Nelson Rockefeller)的私人外交政策顾问。顾名思“亲”,此公正是顶尖财阀洛克菲勒家族的直系“王子”,从1959年到1973年期间连选连任纽约州州长,是共和党内有志和有资质问鼎白宫的少数几人之一,也因此是尼克松的党内宿敌。某种意义上讲,基辛格从头就是“站错队”的。在尼克松因为“水门(Watergate)事件”于1974年8月9日引咎辞职之后,顺位继任的福特总统提名纳尔逊·洛克菲勒接替自己原先的副总统职位,这才有了时任国务卿的基辛格与自己政坛引路人的真正共事。
白宫椭圆形办公室内的合影,左起:福特总统、洛克菲勒副总统、基辛格国务卿、斯考克罗夫特国家安全顾问(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
当选总统尼克松任命自己最主要政治对手的顾问担任至关重要的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包括基辛格本人。对此,基辛格在他的大部头回忆录第一卷《白宫岁月(White House Years)》之中有生动的描述。尼克松于此际的容人之量和知人善任值得后世称道,即便他的声誉深受“水门事件”所累。对于基辛格而言,尼克松岂止是“伯乐”,这简直是至为经典的“知遇之恩”。由于尼克松不善公关、交际以及新闻界给他贴的标签“tricky Dicky(“诡计多端的迪克”,“迪克/Dick”是尼克松前名“理查德/Richard”的口语化昵称)”,他的一些真实方面渐渐被人为地掩埋。其实,尼克松是二战以来美国总统任上最博学的一位,他不但是博览群书,而且著述颇丰,多有高屋建瓴的见解。从尼克松的第一部著作《六次危机(Six Crises)》以来所展现的分析、学识和文采,其深度和广度在西方顶尖政界人物中是凤毛麟角的。只有当一位政治领袖具备这样的见识,他才有把握主要通过公开发表的文献就能够识别能为自己所用的人才,才会惺惺相惜——这是基辛格的幸运!
尼克松(左)与基辛格(右)
美国历史上擅长外交的总统有过好几位,但没有一个像尼克松那样对于历史脉络了如指掌,并且在把握战略与应对时政之际充分展现出历史敏感度的。基辛格就曾评价道,尼克松怎么可能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他的史观完全是一个欧洲人才会有的——而基辛格生来原本是德国人、欧洲人。这一部分理念与意气的相投,恰恰是尼克松拔擢基辛格,而两位个性都不容易相处的超级大脑总体上得以成功合作的关键因素。事后看来,尼克松的指纵与决策结合基辛格的赞襄与实施,这两个人的组合使得美国不但安然度过了一个充满劫波的年代,还为后续的历史浪潮埋下了伏笔。其中的神来之笔当属中美之间的接触与试探,从“乒乓外交”到秘密访华,这一成功也为基辛格奠定了近乎传奇的赫赫声名。待到他如今百岁之时再回溯过往,其实,那个年月的基辛格还不满50岁!
周恩来总理与秘密来华会谈的基辛格
尼克松和基辛格携手从美国方面推动中美关系的破冰,并不是因为他们“亲华”。作为深谙平衡、均势(Equilibrium)之道的地缘政治大师,他们都习惯于游离于个人好恶而来评判国家利益。当时的美国对外面临着一场热战(在越南)、一场冷战(主要是面对苏联),苦于在热战中的焦头烂额和在冷战中的捉襟见肘,依照“敌人的敌人”法则而谋求与中国之间的缓和是显而易见的思路。然而,能够于错综复杂中抽丝剥茧、在稍纵即逝间进退有据,而且于敌、于友、对内、对外还要虚实相济、暗度陈仓,这才是权谋、策略大师和龙门阵看客们的天壤之别。最终能够跨越几乎25年的对立、飞渡太平洋,从而达成“改变世界的一周”的背后不是豪情万丈、逸兴遄飞,而是纯粹的理性、凝聚的智慧,忽而假小心、真大胆,实则假大胆、真小心地砥砺前行。更兼在中国方面,是共和国第一代领导核心中最具雄才大略的两位伟人亲自担纲运作,保证了两国之间在所有根本性利益冲突面前犹能出于互相钦敬(而不必是“亲近”)而保持默契配合,这才玉成了可以永远为后世的政治家、外交家们垂范的杰作。
“改变世界的一周”,左起:周总理、唐闻生、毛主席、尼克松、基辛格
但是,基辛格就曾经悲观地指出过:“众多国家通常并不能从过往中学到些什么,要从中得出正确的结论就更难得了。(It is
not often that nations learn from the past,even rarer that they draw the correct conclusions from
it.)”虽然事关越南战争的停火谈判而与越方的黎德寿(Le
Duc Tho)分享了1973年度诺贝尔和平奖,但基辛格所赢得的敬仰从来不是因为他属于“善男信女”之列,相反,他的一句玩笑话并非空穴来风:“非法的,我们立即干;违宪的,那会(时间)久一些。(The
illegal we do immediately. The unconstitutional takes a little longer.)”在牵一发而动全“球”的时代,基辛格的地位与声望之根源是来自于人们对于国际政治人物的期望:请务必深思熟虑、请务必鉴古知今、请务必持重衡平!其实,在基辛格的心底,他应该是对于当下西方阵营中反其道而行之的头面人物们有诸多看不上的,比如他有针对性地说过:“口号的背后是智力的真空。(Behind
the slogans lay an intellectual vacuum.)”
基辛格在国会听证会上
虽然是正逢艰难时世,但百岁老人基辛格已经生涯圆满,值得纪念和庆祝。不妨就此引用他曾在记者招待会上引得过满堂喝彩的俏皮话:“下周可不能有危机。我的日程已经排满了。(There
cannot be a crisis next week. My schedule is already fu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