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令德国诗人海涅失眠?


因为常年生活在莱茵河畔的德国西部城市杜塞尔多夫,对于此间的名胜古迹、才子佳人有了自然而然的留意与关注。若论这个城市可以如数家珍般光耀自家门楣的历史文化名人,首屈一指、莫与争锋的就是1797年12月13日出生在这里的著名诗人克里斯蒂安·约翰·海因里希·海涅(Christian Johann Heinrich Heine)。

海因里希·海涅(Heinrich Heine)的油画肖像
1827年,才届而立但已经声名鹊起的海涅在他的《思想大书(Ideen,Buch Le Grand)》中回忆起自己的故园:“杜塞尔多夫这座城市非常美,如果在远方想起它,如果凑巧出生在那里,那种感觉是很妙的。我是在那里出生的,我觉得好象我总想立即回去。如果我说回去,我指的是博尔科路和我出生的那幢房子。”海涅提到的在博尔科路(Bolkerstraße)的那幢房子是他的家族祖屋,处于杜塞尔多夫老城中最中心的地段,他就是在那里出生的。海涅故居被完好保存下来,绝妙的是,如今它的底层就是一家书店。

杜塞尔多夫市中心的海涅故居
都说德语是哲学家、诗人、音乐家的母语,在德国最著名的诗人中,就知名度而言,歌德与海涅颇有些双峰并立的意味。然而,如果要论各自在世和身殁一时之后的处境,则是大相径庭。歌德一直是“建制派”,更是身为高官的“入幕之宾”。而海涅虽然是生于富裕的犹太家族,却因为与权贵为敌而一生漂泊、坎坷。对比中国的“诗仙”与“诗圣”,在歌德与海涅之间似乎也曾有持续多年的“扬李抑杜”。

德国(二战后法军占领区)纪念邮票中的歌德、席勒、海涅
即便是在海涅的故乡杜塞尔多夫,一直到海涅去世一百多年以后的1970年才为他建立起研究所和博物馆(Heine Institut)。曾经担任过博物馆馆长的海德玛丽·法尔(Heidemarie Vahl)女士毫不隐晦地解释道,“海涅是一个在世时就既被爱着、又被恨着的作家。这种摇摆不定的接受度,或者说这种有争议的对待,跨越了好几代人的时间。海涅当然是纳粹和反犹太主义的受害者。在纳粹时期,他是一名被排斥和被唾弃的作家。这自然在社会的记忆里留下了痕迹,以致于海涅不仅在杜塞尔多夫、而且在1945年后的整个德国都很难获得他应有的位置。”

杜塞尔多夫老城中的海涅研究所和博物馆
至于“既被爱着、又被恨着”,德语中专门有一个词:Hassliebe,其中Hass就是恨,Liebe就是爱,可以这么自然地组合成词,也就只有德意志民族这样的矛盾综合体吧……最引人深思的凭证至今仍然矗立在纽约布朗克斯(Bronx)的公共绿地上,那里有一座纪念海涅的喷泉,完全是欧洲古典主义的造型,喷泉顶部的美女雕像是莱茵河谷传说中最为著名的洛列莱(德语:Loreley)。海涅年轻时就作诗咏诵其事,诗句又被谱曲传唱,是德语文化圈中最为让人耳熟能详的作品之一。这座在1899年完成纪念喷泉原本是作为送给杜塞尔多夫的礼物,而在当时,因为异乡的热情抵不过故乡的绝情,如同海涅当年的被流放,连以他为主题的雕塑也只能在大西洋另一边天涯同命。

在纽约布朗克斯的海涅喷泉
别的不说,单单是海涅的犹太族裔便让他受尽了排挤和欺凌。可见,曽经在德国社会大行其道的反犹主义真的不是一日之寒,这才有日后催生出空前绝后暴行的社会和群众基础。然而以海涅的词锋机敏,想要在他身上肆意践踏,然后又能带着偷袭得手的窃笑全身而退,那是痴心妄想。流传下来的一则轶事是:有一次晚会上,一位旅行家跟海涅搭话说:“我刚从大溪地(Tahiti)回来,那个岛跟别的地方大不一样,那里竟然没有犹太人和驴子!”面对如此挑衅,海涅不动声色地说:“看來,只有你我一起去那里一趟,才能弥补这个缺陷了。”心平气和、不带脏字的骂人常常是直指七寸,反倒是最为剥皮捣心的。

海涅的手稿
与当时社会主流的反犹、排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从小成长在杜塞尔多夫的海涅经历了法国对莱茵地区的占领,作为13岁的孩童他亲眼见过拿破仑策马进入杜塞尔多夫的场面。在法国统治之下,依照以拿破仑冠名的法国《民法典(Code civil)》,犹太裔公民取得了与其他公民完全一样的权利与地位。这一对于平等的追求和为了自由的反抗贯穿了海涅的一生,也由此奠定了他内心对于法国的亲近与向往。

油画:拿破仑1811年11月3日莅临杜塞尔多夫的场面
在打败了拿破仑之后,视法国大革命为洪水猛兽的欧洲各王公贵族以他们不思悔改的方式吸取“历史教训”,从而加强了对社会的全面禁锢和弹压。1819年,在旧名卡尔斯巴德(Karlsbad)、今属捷克的温泉小镇卡罗维瓦利(Karlovy vary),在当时奥地利首相梅特涅侯爵(德语:Fürst von Metternich)的主导下通过了所谓的卡尔斯巴德决议(德语:Karlsbader Beschlüsse)。其中一项就是在当时的整个德意志邦联(德语:Deutschen
Bund)引入并强化新闻和出版审查制度,首当其冲的就是海涅这样的进步知识分子。

梅特涅的油画肖像
海涅的抗争之一是在他1827年出版的《思想大书(Ideen,Buch Le Grand)》中专门以“德意志出版检查官”为题作诗一首,简直是“指着和尚骂贼秃”:
德意志出版检查官Die deutschen Censoren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笨蛋Dummköpfe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由此引发的轩然大波可见一斑,逐渐的,海涅越来越不见容于德国的权贵与世俗,不得不出走法国。最后,海涅是在1859年客死巴黎,至今仍然葬在那里的蒙马特尔公墓(Cimetière de Montmartre)。

海涅在巴黎蒙马特尔公墓中的墓地
海涅一生中所面临的非难与迫害,绝大部分都是来自同文同种的同胞。但这一切都不足以令他惶惑不安,忧谗畏讥从来就不属于他的秉性。向来是海涅的如椽之笔和激扬文字能让达官贵人、弄臣近侍们寝食难安,而海涅眼中的宵小们虽然能够恃力以逞地禁制他、诋毁他、驱逐他,却从来被他充满蔑视地一笑置之。能让海涅真正为之痛苦失眠的,还得是另有别尊。有意思的是,流传最广、被引用最多的海涅诗句正是有关于他的“彻夜难眠”。1846年,海涅在他的《夜思(德语:Nachtgedanken)》中写道:
当我在夜里想起德国,Denk ich an Deutschland in der Nacht,
我便不能安睡。Dann bin ich um den Schlaf gebracht.
整夜无法合眼,Ich kann nicht mehr die Augen schließen,
热泪开始滑落。Und meine heißen Tränen fließen.

海涅诗篇《夜思》中的名句
海涅发表了这首诗篇之后的一百年,可谓是德国历史上最起伏跌宕的历史阶段。仅仅两年之后的1848年,席卷欧洲各国的大革命也在奥地利和德国各个邦国全面开花,连当年炙手可热、一手遮天的梅特涅甚而至于是男扮女装逃出维也纳。在柏林,当时的普鲁士国王被迫向在街垒战中牺牲的市民脱帽致敬,以一时的妥协换取喘息和反扑。1859年去世的海涅当然想象不到1871年帝国统一的盛壮,更预见不到1918年同一个帝国咎由自取的崩塌。而整整一百年后的1945年,德意志的土地上宛如德语中的:“连一块石头都没叠在另一块上面。(Kein
Stein bleibt auf dem anderen.)”必定会有幸存下来尚有良知的德国人痛苦回想起海涅在百年前的箴言,真的是“勿谓言之不预”。

油画:1848年3月19日在柏林街头的起义
即便历史的进程无情地证明了海涅的得风气之先与其意念的居高临下,在战后仍然有为数不少的保守阵营人士继续秉持着对海涅的敌意。他们最常用的谩骂就是“vaterlandslose Gesellen(没有祖国的浪子)”,一如中国古时守旧派们偏爱的帽子:“无君无父”。其实,海涅这样的文豪虽然是自觉、不自觉地效力于全人类的文明进步,但他岂是横空出世之徒。对于祖国、故乡,海涅的爱深沉而挚烈,恰恰是爱之深而责之切!1832年,已经走上流放之途的海涅留下了对于德意志恋恋不舍的诗句:
《在异域(In der Fremde)》
我曾有过一个美丽的祖国。Ich hatte einst ein schönes Vaterland.
橡树亭亭Der Eichenbaum
玉立在那里,紫罗兰轻轻摇曳。wuchs dort so hoch,die Veilchen
nickten sanft.
这已成梦影。Es war ein Traum.
它给我德国式亲吻,它用德语Das küßte mich auf deutsch und sprach
auf deutsch
(那么好听(man glaubt es kaum,
真难以置信)对我说:“我爱你!”wie gut es klang)das Wort:“Ich liebe dich!”
这已成梦影。Es war ein
Traum.

如今以海涅命名的杜塞尔多夫大学
如今的海涅今非昔比,他的诗歌脍炙人口,远远超越了德语区的范围,而且他的诗文最受作曲家的偏爱,用他们笔端的音符为海涅的作品更增添了感染力,海涅最广为人知的一首诗可能是由门德尔松为之作曲的《乘着歌声的翅膀(Auf Flügeln Des Gesanges)》。连那句曾让多少人芒刺在背的“当我在夜里想起德国,我便不能安睡。(Denk ich an Deutschland in der Nacht,Dann bin ich um den
Schlaf gebracht.)”,现如今也成了德国社会上但凡讨论起任何实质问题时的标配。诗人一百多年前忧心忡忡之语,可以承载当下的多少瞻前顾后与左支右拙。而在当年连他的一座雕像都容不下故乡杜塞尔多夫,一付前倨后恭之相,甚而至于把几年前的一项高级房地产开发项目也谄媚地冠名“海涅花园(Heine Gärten)”。

海涅故乡杜塞尔多夫的高档住宅区“海涅花园(Heine Gärten)”
从海涅的身世、一生行止和功业,以及身前身后名来看,完全应验了拿破仑的那句话:“世界上有两种力量,剑和笔,从长远来看,剑最终是被笔打败的。”后人简化为:法语,La plume est plus forte que l'épée./英语,The pen is mightier than the sword.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