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圣诞节的翌日,传来德国联邦议院前任议长(2017―2021在职)沃尔夫冈·朔伊布勒(Wolfgang Schäuble)因病离世的消息,他享年81岁(1942年9月18日―2023年12月26日)。
依照德国《基本法(德语:Grundgesetz,其实就是宪法)》的宪政序列,在具有国家机构地位的最高公职中,联邦议院议长(德语:Bundestagspräsident)仅次于联邦总统(德语:Bundespräsident)而居第二位,名义上还高于掌握实际政治权力的联邦总理(德语:Bundeskanzler)。联邦议院议长任上的大多是德高望重的老资格政客,但并不一定是在德国政坛上叱咤风云的人物。相比之下,朔伊布勒要杰出得多!尤其是,命运给予他的舞台要广阔得多,却又夺走的机会也要多得多!
已故德国联邦议院前任议长沃尔夫冈·朔伊布勒
“朔伊布勒”是新华社翻译室给予的官方译名,若论完美传达发音、兼顾意境传神则远不如八十年代中国在德留学生编辑的一份杂志中所作“私拟”:Schäuble/“笑也不乐”。如此的尴尬、如此的悖论,却又多少很贴近个人形象,还是充满预见性地一语成谶。
在今已不可考的无名氏笔下冒出“笑也不乐”式大名改绰号时,朔伊布勒正值在西德政坛冉冉上升、前途无量之时——才四十出头的他就已经入阁成为科尔总理的办公厅主任(德语:Chef des Bundeskanzleramtes)。在西德/联邦德国的政权架构上,这一职位不但是部长级别,相比于其他阁僚,总理府办公厅主任历来都是他所服务的总理的铁杆亲信。
在内阁会议上,总理府办公厅主任朔伊布勒(中)的座位紧挨着联邦总理科尔(左)
在1989年初的内阁改组中,朔伊布勒改任内政部长。在德国内阁的职、权、位分配中,外交、内政、国防、财政、司法属于五大最重要的传统部会。其中,联邦内政部长(德语:Bundesminister des Innern)并非只是顾名思义地兼领“内务”与“民政”而已。除此之外,内政部长还统管联邦警察(包括大名鼎鼎的“GSG―9”特种部队)、海关等强力部门和各情报机关,是实打实的位高权重、炙手可热。
在朔伊布勒的第一届内政部长任内,最为重大也最具历史意义的事件莫过于两德统一。他作为西德/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德语缩写:BRD)的全权代表,与东德/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德语缩写:DDR)方面的代表谈判并签署了《统一条约(德语:Einigungsvertrag)》。当此时,朔伊布勒顺风顺水、志得意满,可谓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考虑到朔伊布勒已经达到的地位、历年的政绩表现,以及比科尔年轻12岁的梯队站/占位,在所有观察家眼中,朔伊布勒俨然已经是呼之欲出的科尔接班人。
1990年8月31日,东、西德签订《统一条约》,左:朔伊布勒,右:东德代表克劳斯(统一后成为联邦交通部长),中:德·梅奇埃(东德的最后一任总理)
然而人有旦夕祸福,莫名其妙的不期然之间,命运的车轮突然转向了开启悲剧的转折点。1990年10月12日,仅仅是两德正式完成统一之后不到十天,距离朔伊布勒签署《统一条约》的高光时刻不过一个月,一个事后被诊断为“被迫害妄想症”的精神病人潜入朔伊布勒与选民的见面会,用一把Smith & Wesson的0.38英寸左轮手枪在近距离连发三弹。除了第三发被反应过来的保镖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挡下,第一发贯穿面颊,留下明显疤痕;第二发击中脊柱,造成朔伊布勒高位截瘫,余生只能依靠轮椅代步。对于才届48岁英年,前程正是远大而美好的顶尖政治家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科尔总理闻讯后也立即赶往医院,素来不完全掩饰感性一面的他,在朔伊布勒的病床前声泪俱下。
在遇刺后刚刚出院的朔伊布勒(在轮椅上)与科尔总理(右)、继任内政部长的赛特尔斯(中)、总理顾问阿克曼(左)
正如德国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名言:“那些不曾杀死我的,必将使我更强大。(德语原文:Was mich nicht umbringt,macht mich stärker.)”而朔伊布勒这样一代的德国政客/政治家,无论成长环境,大都还认同至为普鲁士式的“义务/责任”感。朔伊布勒伤愈出院之后,不甘就此屈服于命运,很快就以更大的精力投入工作。他卸任了联邦内政部长一职,转而担任基督教民主联盟/基督教社会联盟(德语缩写:CDU/CSU)的议会党团主席,是科尔执政的最坚实支柱,也由此成为在保守阵营中影响力仅次于科尔的德国政治家。
朔伊布勒与科尔在两人亲密合作的“政治蜜月”期(朔伊布勒右脸颊上的弹洞伤疤依然清晰可见)
议会制之下,执政党/执政联盟靠的是其在议会中所占有的多数席位。无论是执政党还是在野党,同党议员的凝聚力和“战斗力”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其议会党团的领军人物。在港台的一些媒体中,会把议会党团的首领称为“党鞭”,实在是恰如其分的。
在迄今为止的9位联邦总理中,有三位——分别是施密特(见前文:《狗嘴里吐象牙的德国总理》)、科尔和默克尔(见前文:《默克尔与科尔的异与同》)——在“登顶”之前曾经担任过各自所属党派的议会党团主席。虽然这三位在历任联邦总理中只占三分之一,但他们总共的执政期却长达40年(施密特1974―1982,科尔1982―1998,默克尔2005―2021),其比重超出联邦德国自1949年成立以来一半以上的年份。内中似有似无、不可不信的关联,耐人寻味。
大选期间坚持锻炼的朔伊布勒与他的竞选广告
在科尔的最后一个任期(1994―1998)中,积重难返、暮气益深,而人心亦思变。执政党内部有众多要员是把希望寄托在朔伊布勒身上,希望科尔能提前交班,以便在一位新总理的新气象之下开启新局面。然而,科尔这样的权谋大师在自己政治生命的末期也不免于恋栈不去的偏执,逐渐与坐二望一、蓄势待发却受困于信义与忠诚的朔伊布勒形成了结构性的冲突。虽然,朔伊布勒公开声明,“民主制度之下并没有什么王储。”究其事关最高政治权力“舍我其谁”的实质,其政争态势与晚年迟暮的帝王面对雄心勃勃的太子的格局并无二致。与之相应,科尔与朔伊布勒之间的敌对日益深化,也更表面化地直接体现在相互的表情、肢体语言之中。
基民盟前任党主席科尔(左)与继任者朔伊布勒(右)
随着科尔的一意孤行,1998年大选的结果不仅是终结了科尔的执政生涯,也断送了朔伊布勒问鼎的希望。渐渐地,随着在野的基民盟爆出科尔政治献金丑闻,已经成为基民盟名誉主席的科尔居然口口声声以自己曾向捐款人承诺保密为由,根本无视相关法规,毫不理会自己的法律义务和政治责任,反而明里暗里地给继任党主席的朔伊布勒化解危机的举措制造障碍、多方掣肘,甚至暗地纵容个别已经暴露的政治掮客把朔伊布勒拖下水。因为有德国统一的桂冠和致力于欧盟的功勋可以彪炳,科尔肯定会被后世推崇为伟大政治家。但另一方面,有足够多当世的实据和亲历者来证明,科尔也是一个认准需要时就会不择手段的权谋家,他的翻云覆雨是把政治中的践踏人性、扭曲人心、破灭认同、颠倒认知演绎得淋漓尽致。一旦对他有实用和必要,他甚至可以毫无禁忌地与多年助手、亲信和盟友如朔伊布勒一刀两断,并出手予以“政治上”的加害。
当年有关科尔的德国漫画
虽然沃尔夫冈·朔伊布勒本人尽量试图维持体面,但对其伤害之深,以至于他同样从政、官至德国南部大州巴登―符腾堡州(见前文:《德国的那些“杠杠”州》)内政部长的弟弟托马斯·朔伊布勒(Thomas Schäuble)实在按捺不住。当他被记者问到当年科尔在其兄沃尔夫冈·朔伊布勒遇刺重伤后在病房一洒同情之泪的旧事,托马斯·朔伊布勒很不以为然地用一句德语俗语讥讽道,“你们知道,科尔是‘造在水边的(德语:nah an Wasser gebaut)’!”而“造在水边”并非“在水一方”的浪漫,这是在德语中借指某人情绪化,太容易伤感落泪的隐喻。在此处语境之下,鄙夷和不屑更是跃然而出。
都从政,而且在联邦和州的层面各自都曾担任过内政部长的朔伊布勒兄弟
既然说到“水”,德语中另一个说法其实也是“十二分”地适用于科尔:“用所有的水洗过(德语:mit allen Wassern gewaschen)。”简直是善恶不拒、正邪兼收!在屈原记录的春秋战国时代《沧浪之水歌》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用辞固然雅致一些,但两者背后和底里的清峻与冷酷大致相通。
更为悲剧的是,朔伊布勒担任党主席的任期是介于基民盟党史上两位任期超长、执政时间各自长达16年(默克尔只比科尔——出于尊敬地——少10天!)的党主席科尔与默克尔之间。而从科尔与默克尔那里,朔伊布勒都受到了从最亲密盟友那里所能经历的最具毁灭性的背刺!
基民盟主席朔伊布勒提名默克尔担任基民盟的总-书记
作为担任过联邦妇女和青年事务部长、联邦环境部长的第二梯队政客,默克尔走向联邦政治舞台中央的契机是来自朔伊布勒的。基民盟在1998年败选之后,朔伊布勒接替科尔担任新的党主席,依照他们的党章有权提名一位总-书记。他选择默克尔的主要因素包括,默克尔将是基民盟这样一个保守派政党的第一位女性总-书记,得风气之先;而且她东德的出身有利于促进党内的平衡。德语的总-书记/Generalsekretär一词不同于英语中general secretary/总-书记和secretary
general/秘书长,它们可以通过词序变化显示偏正,自然有完全不同的角色。其实,在(基民盟)党主席之下的总-书记职位更是靠拢秘书长的,故而以忠诚和得力为第一要义。只是事实证明,老大政党里的老男人们都过于看轻了人称“科尔的小姑娘(德语:Kohls Mädchen)”的默克尔了。
默克尔从89/90年之际从政直到当选为联邦总理的历年照片
在科尔政治献金的丑闻曝光之后,默克尔敢于不顾“背叛”的非议,看准时机果断地与昔日“领路人”直接做切割,并立即将自己的顶头上司朔伊布勒置于进退无地,不得不黯然辞职的处境。默克尔勇气的背后是对时局、对人心有着极为精确的算计、精准地衡量和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决绝——这一击奠定了默克尔在随后二十多年间的党首地位。谁曾料想得到,“科尔的小姑娘”在政治竞技场上的开篇“杰作”正是把“导师”的权力架构推倒重塑,让两位政坛巨人级别的“恩公”成为自己上位的垫脚石!
在这个过程中,朔伊布勒真正属意的人选弗里德里希·默茨(Friedrich Merz)则是被默克尔排挤到边缘。在蛰伏、隐忍了整整20年后,默茨才得以在默克尔退隐、基民盟下野之后出任党主席。至于默茨有没有机会在2025年秋的大选之后组成新的执政联盟,以取代如今不得人心的“交通灯(红―绿―黄)联盟”,从而成为新一任德国联邦总理?这一切都还在未定之天,无论如何,沃尔夫冈·朔伊布勒已经无缘亲眼见证了。
尚为党主席时的朔伊布勒与他刻意培养的默茨
在就任总理后的第一任期中,默克尔需要驾驭联合德国议会中第二大党社民党的所谓“大联合(德语:Große Koalition)”政府,她迫切需要朔伊布勒“老成谋国”的全力襄助。朔伊布勒不顾重度残疾的身体条件和年事已高带来的限制,却出于以身奉之的高度责任感而重新出任内政部长。做满四年之后,在欧债危机的持续发酵中又改任财政部长,连任两届长达八年。直到2017年时,才以75岁高龄出任政治生涯的“收官”之位:联邦议院议长。不过,朔伊布勒原本有充分的机会出任联邦总统,而默克尔出于复杂而隐晦的算计,对朔伊布勒的提名太过虚伪,期盼其他党派的异议却迫切得过于明显,放弃支持时的“从善如流”又欣然得如释重负一般。默克尔治国肯定不如科尔,但她的权谋与精算确实是“巾帼不让须眉”。然而,朔伊布勒对这一切不置一词,继续日复一日强支残躯地“鞠躬尽瘁”,实在是令人叹服!
就任联邦议院议长的朔伊布勒为默克尔再度出任联邦总理而监誓
出任德国第二号人物的联邦议院议长崇隆职位,对于朔伊布勒而言,算不得褒奖与拔擢,只是一种历经了各种政坛悲剧之后无奈的名至实归。况且,朔伊布勒在1972年才及而立就当选为国会议员,连续赢得并保有议席直到灯枯油尽的最后一息,前后长达51(!)年之久——这是一项在德国政坛不知天荒地老到几时才能被再度打破的记录!在朔伊布勒之前,只有德国社民党的创党元老(也是“国际共运史”上的一位重要人物)奥古斯特·倍倍尔(August Bebel)曾经有过44年跻身国会的履历。
而作为党派色彩强烈、又从不掩饰保守立场的政治家,朔伊布勒绝对不是现代各国政坛都普遍的不顾事实经纬与是非曲折、只会党同伐异的那一类空心大喇叭。朔伊布勒前几年吐露过心声,在他第一次当选议员的那届大选中,自己身为基民盟的候选人,他却偷偷地投了当时社民党籍总理维利·勃兰特(见前文:《总理跪下去,国家站起来》)一票,只因为他在内心认同勃兰特致力于和解的“东方政策(德语:Ostpolitik)”。
卸任议长之后的朔伊布勒即使作为孤零零的后座议员,仍然尽量坚持出席议会的会议
朔伊布勒的个性和品质属于日益凋零的那一代,他这样的难能可贵恐怕很难再出现在当下或后世的德国乃至西方社会了——朔伊布勒是德国政坛之中独一无二的存在。在没有当过联邦总理的政治家中,他是绝无仅有的能够对于国家发展进程施加如此巨大影响的“巨人”。这在一方面印证了他个人的能力和性格的伟岸之处,另一方面也恰恰映射出从他遇刺开始,一直笼罩着他从政生涯的悲剧性——那种非常希腊、非常古典式的悲剧!
Schäuble/朔伊布勒/笑也不乐的译法实在让人哭笑不得,却又让人忍俊不禁地会联想到他那不苟言笑的形象。倒是他在2017年卸任财政部长前夕透露“诀窍”道,“如果我摆出一副不友好的面孔,就会省掉我80%的讨论。(Wenn
ich ein unfreundliches Gesicht aufsetze,erspart mir das 80
Prozent der Gespräche.)”原来如此!Ach
so!
如今,朔伊布勒在奉献了毕生的尽心尽责和历经了所有的苦情悲剧后归隐天国,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笑”,也可以了无牵挂地“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