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凡尔赛”,还得数德国——那些有着法国名字的德国大人物


当前欧洲的乱象丛生之下,德国也断难独善其身。随着2024年美国大选的上演和2025年德国大选的渐渐迫近,眼见着在任德国总理“望之不似人君”的诸状,萦绕在为数不少德国政客心头的,正是《史记·项羽本纪》中记载的,项羽面对秦始皇仪仗 而说出的那句话:“彼可取而代也。”

德国人打趣他们的总理朔尔茨和卡通人物Mr. Magoo之间惊人的相似
反映在德国政坛上,除了传统建制派政党之间的攻防,在政治光谱的极右和极左方面都出现了新人和新势力。去年的新动向和“新星”是,从左翼党(德语:Die Linke)中分离出来了莎拉·瓦根克内希特同盟(德语:Bündnis Sahra Wagenknecht,简称:BSW)。以人名冠党名,这在德国算得上是一个“发明”了。德国的左翼党的前身是依托德国东部的民主社会主义党(德语:Partei des Demokratischen Sozialismus,缩写:PDS),而它又是脱胎于原来从1949到1989四十年间在东德执政的统一社会党(德语:Sozialistische Einheitspartei
Deutschlands,缩写:SED)。在相对保守的德国,莎拉·瓦根克内希特(Sahra Wagenknecht)女士毫无疑问是左倾、激进的——她在原先的左翼党内就是“共产主义纲领派”的掌旗人物,也因此备受围攻,但她也以其美貌和冷艳而在德国政界赢得了跨党派的欣羡和“觊觎”。

德国新党BSW的创建者莎拉·瓦根克内希特(Sahra Wagenknecht)
恰恰是在瓦根克内希特(Wagenknecht)的姓和政治立场上,隐隐贯穿了一个巧合。她的姓是由两部分组成,从“大众汽车(Volkswagen)”那里,行车族们都知道那个德语词“Wagen”,而“Knecht”是长工、佃户的意思。偏巧在一百多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后,脱离德国社会民主党(德语:Sozialdemokra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简称:SPD),从而创建德国共产党(Kommunis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的是卡尔·李卜克内西(Karl Liebknecht)。一者,两个人的姓名中都有“Knecht”,也都是立志救助弱小和无产者的“长工”——从“克内希特”与“克内西”译法之间的微小差别,可以看出主事者对于德国近现代史是否有深入了解;二来,他们都是从偏左而向着更左的方向、路线上出走。只是,卡尔·李卜克内西被蓄意杀害,而莎拉·瓦根克内希特还前途未卜。

在1919年1月被杀害的罗莎·卢森堡和卡尔·李卜克内西
而瓦根克内希特女士的知名度不单单是由于她的政治活动,引起公众持续关注的一个焦点也在于她的人生伴侣。2015年初,她与年长26岁的前社民党主席奥斯卡·拉方丹(Oskar Lafontaine)结婚。对于拉方丹而言,这是他的第四段婚姻了。在德国政坛上,拉方丹可谓是几十年来“出没风波里”的“弄潮儿”。1943年出生的他崛起于德法边境的萨尔州(Saarland),少年得志,42岁就当选州长并多次高票连任,被戏谑地称为“萨尔的拿破仑(德语:Napoleon von der Saar)”。1990年,曾在两德统一后第一次大选中作为社民党的总理候选人挑战在任的科尔。虽然当时败给了因为完成统一而无法战胜的科尔,但拉方丹1995年接任社民党主席之后,辅助施罗德在1998年的大选中成功地把科尔赶下台。在施罗德的第一届内阁中,拉方丹出任财政部长,但仅仅一年之后就与之决裂。蛰伏几年之后,拉方丹加入左翼党。对于他原先担任过主席的社民党而言,他对施罗德施政方略的抨击构成了巨大伤害。正是在左翼党的帷幕和战袍之下,拉方丹和瓦根克内希特忘年相识,走向志同道合。

拉方丹和瓦根克内希特参加狂欢节的扮相,拉方丹总是扮作拿破仑
虽然拉方丹是德国近几十年发展历程中无法跨越的政治家,但他却有着地地道道的法国姓氏。拆解一下Lafontaine,la是法语中的阴性定冠词,fontaine在法语中是“泉”的意思。入姓为名的有著名的法国寓言作家让·德·拉·封丹(Jean de la Fontaine),拉·封丹(la Fontaine)和拉方丹(Lafontaine),两者之间简直连改头换面都有限。而译名风雅、尽人皆知的枫丹白露宫,其法语原名是Fontainebleau,内中又见fontaine。

枫丹白露宫
同洛林和阿尔萨斯一样,与法国和卢森堡接壤的萨尔地区在历史上也一直是德意志人和法国人反复拉锯的地区。之所以不能说是德国与法国之间的对决,毕竟法国早已是一个中央集权的王国,而德国真正的统一是要等到威廉一世1871年1月18日在凡尔赛宫的镜厅中登基,从而宣告了德意志帝国的成立——插一句不算“德吹”的话:论“凡尔赛”,原来还得数德国!

油画:德皇威廉一世在凡尔赛宫的镜厅中登基
德国在二战中投降之后,法国占领了萨尔地区,其用心昭彰。直到1955年10月23日在萨尔举行了全民公投,绝大多数居民都赞成归属德国,这才结束了法国的统治。地处边境,又历经沧桑,人员的流动与交换频繁,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能在政权角逐的竞技场上呼风唤雨的拉方丹(Lafontaine)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德国人,却有着个如“泉(fontaine)”般清澈明白的法国姓氏。

如今并不大的德国版图中的小小的萨尔州
在差不多同时代的德国,在著名的公共人物中,有着法国姓氏的不仅仅是拉方丹,还有“一门三公”的德·梅奇埃(de Maizière)家族。之所以说三公,乌尔里希·德·梅奇埃(Ulrich de Maizière)行伍出身,拾阶而上直到战后最高的上将军衔(四星),并在1966年到1972年间是联邦国防军(德语:Bundeswehr)有史以来的第四位总监察长(德语:Generalinspekteur);他的侄子洛塔尔·德·梅奇埃(Lothar de Maizière)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东德)的最后一任总理,主持了东德的落幕;他的儿子托马斯·德·梅奇埃(Thomas de Maizière)是默克尔的亲信,曾担任部长级的总理府办公厅主任、国防部长和内政部长。父子、叔侄的两代三人,先后是西德军队的总监察长(就是总参谋长)、东德的总理和统一后德国政府的重要部长,可谓罕见,而且他们的姓氏中的“de”又是特别的“法兰西”。

“一门三公”,左起:乌尔里希·德·梅奇埃、洛塔尔·德·梅奇埃、托马斯·德·梅奇埃
1912年,乌尔里希·德·梅奇埃出生在当今英国王室发端的汉诺威(Hannover)。他成长在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是法学博士、公务员和预备役军官。1942年时的乌尔里希·德·梅奇埃少校作为一名年轻、优秀的参谋军官被从东线的师级指挥部调到德国陆军总司令部(德语:Oberkommando des Heeres,简称:OKH),在作战部中作为负责东线战事的阿道夫·豪辛格(Adolf Heusinger)少将的助手。豪辛格后来升任中将,曾一度担任纳粹陆军的副总参谋长,而乌尔里希·德·梅奇埃在二战中的最高军衔是中校(德语:Oberstleutnant i.G.)。之所以还有不同于其他军衔的后缀“i.G.”,这是德语“在总参谋部(im Generalstab)”的缩写。在德军体系之中,这样精挑细选、千磨万击的“i.G.”高级参谋军官一出场,就足以令其他军人肃然起敬。

曾任联邦国防军总监察长的乌尔里希·德·梅奇埃上将
值得一提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豪辛格少将与他的两位少校助手在战后的德军中先后都升为上将。他们都属于才智拔尖、履历清白的专业军官,能够这样的又“白”又专,在战后的西德,殊为不易,所以他们都是五十年代初重新组建国防军的栋梁。其中,豪辛格是新组建的联邦国防军的第一任总监察长(总参谋长),上将。豪辛格曾经的另一名助手是约翰·阿道夫·冯·基尔曼塞格伯爵(Johann Adolf Graf von Kielmansegg)少校,他在战后的年代也升到了上将,成为北约的中欧战区盟军(AFCENT,Allied Forces
Central Europe)总司令。冯·基尔曼塞格也是一支著名的德国贵族世系,随着来自汉诺威的乔治一世(见前文:《英国王室Made in Germany》)入主白金汉宫,他带去的心腹中就有冯·基尔曼塞格这样德国名字。对此,丘吉尔在他的巨著《英语民族史(A History of the English-Speaking Peoples)》第三卷“革命的年代(The Age of Revolution)”中有反复提及。

联邦总理勃兰特(右3)、国防部长、以后的联邦总理施密特(左3)、与国防军总监察长德·梅奇埃上将(右2)以及其他国防军高级将领
乌尔里希·德·梅奇埃的儿子托马斯于1954年出生在波恩,托马斯·德·梅奇埃取得法学博士学位后在西柏林的基民盟党部中任要职。而乌尔里希·德·梅奇埃的弟弟一家居住在德国东部地区,冷战一起,分属铁幕两边。乌尔里希·德·梅奇埃的侄子洛塔尔·德·梅奇埃出生于1940年,阴差阳错的,在八十年代末期,他成为了东德境内的基民盟主席。在柏林墙倒塌带来大变局之后的选举中,东德的基民盟从原先的“装饰”摇身一变而成了第一大党,洛塔尔·德·梅奇埃则顺势当选了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东德)总理。从1990年4月12日就任直到1990年10月2日在两德统一的前夜去职,洛塔尔·德·梅奇埃在短短的任期内留下多桩纪录:他既是东德第一位非统一社会党(SED)籍的总理,也是东德消亡前的最后一任总理。在重组东德的基民盟并备战选举的过程中,托马斯·德·梅奇埃被派去协助他的堂兄洛塔尔·德·梅奇埃,担任东德基民盟的顾问。这么看来,德国人也是相信“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的。在德国统一的洪流浩荡、暗潮汹涌之下,也演绎出这么一段家族秘史呢!

西德总理科尔与东德总理德·梅奇埃的相拥,他们俩身形的明显差别简直就是东、西德之间总体实力对比的绝佳象征
德·梅奇埃家族的良好教育也体现在家族中的多才多艺,比如家族成员都有着对于音乐的偏爱。在被从战俘营释放之后,乌尔里希·德·梅奇埃的生计是在汉诺威的一家书店中负责音乐书籍专柜,直到他几年之后被秘密召往波恩,参与组建一支全新的德军。他的侄子洛塔尔·德·梅奇埃在音乐方面也颇有造诣,尤其是弹得一手好钢琴。以至于变天后臭名昭著的东德国家安全部(德语:Ministerium für Staatssicherheit,简称:STASI)吸收洛塔尔·德·梅奇埃作为提供情报的“线民”之后,给他取得代号居然是“车尔尼(Czerny)”——这不就是那本有名的钢琴入门教材的作者嘛!在两德统一之后,从被查抄的档案之中查证到“车尔尼(Czerny)”的身份,有此污点的洛塔尔·德·梅奇埃被迫辞去科尔内阁中的部长职务和全德基民盟副主席的荣誉。他的堂弟托马斯·德·梅奇埃由于与东部地区结下了不解之缘,得以在那里继续自己的政治生涯。而洛塔尔·德·梅奇埃在任东德总理时的政府副发言人倒是时来运转,在二十多年后居然登上了德国总理的宝座,她就是安格拉·默克尔(Angela Merkel)女士。

时任东德总理的洛塔尔·德·梅奇埃和他的政府副发言人安格拉·默克尔
也就是托马斯·德·梅奇埃在两德统一前后的风云岁月辅佐其堂兄洛塔尔·德·梅奇埃期间,他结识了同样是助理的默克尔,并由此订交。待到后来默克尔就任联邦总理,尤其是在第二任期内摆脱与社民党的所谓“大联合(德语:große Koalition)”,急需可靠而干练的亲信班底,于是就把时任萨克森州内政部长(相当于中国的厅级)的托马斯·德·梅奇埃提拔为自己的总理府办公厅主任,一跃而为联邦层面的正部长级。此后几年,托马斯·德·梅奇埃先后还转任国防部长、内政部长,每每是替默克尔消弭危机,人称“默克尔的消防员”。由于托马斯·德·梅奇埃的历练完整,涉足东、西德,主管过内政与安全的关键领域,口碑也不错,一度是默克尔的热门接班人选之一。对此,托马斯·德·梅奇埃总是报之以典型普鲁士式的缄口不言与安之若素。除了善尽职责,他的确没有那份野心。

托马斯·德·梅奇埃(中)在接任国防部长的仪式上与他的前任和当时的联邦国防军总监察长
与归因于边境地区人口流动的拉方丹不同,德·梅奇埃这样一个源自法国的家族在德意志土地上发枝散叶,背后却有着不同寻常的一段痛史,德·梅奇埃家的先辈是与其他“胡格诺(Hugenot)”教派的信众一起逃亡到德国的。法国是传统天主教的国家,但在宗教改革运动中也受到了基督新教传播的波及。其中最为强劲的一支信奉约翰内斯·卡尔文(Johannes Calvin)派的教义,他们在法国被称为“胡格诺(Hugenot)”,意为“结盟者”,取自德语中的“Eidgenossen(宣誓结盟者)”。当今世上,至今仍自称为“宣誓结盟者”之国的,就是建立在卡尔文主义基础之上的瑞士。

油画:深刻影响了瑞士、荷兰以及法国一部分的宗教改革者约翰内斯·卡尔文
1560年,法国国王查理九世即位,年仅十岁,由来自意大利的太后凯瑟琳·美第奇(Caterina
de’Medici)摄政——有道是,法国的艺术、美食和生活时尚能有今天的地位,凯瑟琳·美第奇由意入法“和亲”所带来的融合与推动,实在功不可没。同时,胡格诺派信徒激增至30万人,势力大盛,有志在王国内扩大影响力,并参与权力和利益的分配。各派明争暗斗,矛盾逐渐发酵,1572年发生了圣巴托洛缪大屠杀,又称圣巴多罗买日大屠杀(法语:Massacre de la Saint-Barthélemy;英语:St. Bartholomew's Day massacre),由此掀起了在法国全境镇压、屠杀胡格诺派教徒的狂潮。德·梅奇埃家族也随之逃亡来德国,在新教势力范围的汉诺威地区重新安家。

油画:圣巴托洛缪大屠杀
有关圣巴托洛缪大屠杀,有一部由著名法国女影星伊莎贝尔·阿佳妮(Isabelle Adjani)主演的电影巨作《La Reine Margot(玛戈王后)》。阿佳妮饰演一位长在深宫,但天性放荡不羁的王室公主。但在宗教狂热、骨肉相残的人伦惨剧面前,这样一位素来视寻常道德为无物的浪荡贵族女子,表现得却比所有道貌岸然、法相庄严者更有人性尊严,也更有悲天悯人的担当。

九十年代法国电影《La Reine Margot(玛戈王后)》中阿佳妮饰演玛戈王后(中)的剧照
从奥斯卡·拉方丹和德·梅奇埃家族的“一门三公”看他们作为德国要人的法国式姓氏,探究内中不同的原因和源流,感叹欧洲历史——尤其是德、法两国之间——的千回百转和血火交融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回顾奥斯卡·拉方丹夫妇和德·梅奇埃家两代三人的时代与功业,不由得让人联想到当下,不禁要问,当下从瑞典、跨德国、直下英伦三岛,几乎同时在喊打喊杀的衮衮诸公们,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欧洲?难道是那个常在多种西语中被引为习惯用法的法语词:déjà vu(本意:已经,转译为: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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