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剽窃“到家”的德国人


一百多年来,德国一直是世界上名列前茅的发达工业国家。哪怕是在战乱时期,德国工业也能够不断推陈出新最高效能的杀伤性武器,按照“state of the art(学科、技术在当前或某一時期的发展水平)”的标准总是不甘人后地居于最新、最先进。即便是对于包括当今绝大部分德国人的世人而言,被视为德国历史上最为罪恶、耻辱篇章的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Holocaust,究其语源是来自古希腊语ὁλόκαυστος/holókaustos,意为“完全焚毁”),它也是与一项空前绝后的德国化工产品“齐克隆B(Zyklon B或Cyclon B)”紧密关联的。

在解放马伊达内克(Majdanek)集中营时发现的齐克隆B药丸。
深植于德意志民族个性之中的“较真”、“细致”等品质,即所谓的“German thoroughness(德国式缜密)”——这种表述其实是起源于一个德语词:Gründlichkeit——又随着工业化而转化为德国人对于产品质量的精益求精。在德国工业飞速进步、并在许多领域独步、领先的过程中,德国工程师的研发能力和德国产业工人的工匠精神无不令人叹为观止,让外人也充满了羡慕、嫉妒与恨。也正是为了保护德国的科学技术和相关知识产权,德国早在1877年5月25日就颁布了《帝国专利法(德语:Reichspatentgesetz)》,随之组建的德国专利局就坐落在与当时的首相府同一条街上的柏林威廉大街(德语:Wilhelmstraße)——读过《第三帝国的兴亡》的,大抵都会记得这条街。二战之后,德国专利局迁址慕尼黑,从1998年起又更名为德国专利商标局(德语:Deutsches Patent- und Markenamt,缩写:DPMA)。

在慕尼黑的德国专利商标局(DPMA)
作为曾经长期被视为“蛮荒之地”的工业国家后起之秀、迅速崛起的制造与科技强国,德国是能够从反侧两面完整地体会到知识产权这柄双刃剑的功用与力度。连驰名世界的质量标志“德国制造(Made in Germany)”,它的发源却是在英国,背后还有一段不堪的往事。十九世纪下半叶,英国人对于泊来的德国产品表现得不屑一顾,认定德国货“廉价”、“劣质”——听着耳熟吧?只是换了时间、地点、人物/国家,套路从没变过!英国议会在1887年8月23日通过了《商事标志法(Merchandise Marks Act)》,要求出口到英国的德国产品从1888年1月1日起一律要注明“德国制造(Made in Germany)”。(见前文:《英国王室Made in Germany》)。

德国邮政纪念“Made in Germany”问世一百周年的特种邮票
近二、三十年以来,随着越来越多的中国产品进入德国,也要面对各种各样对于质量的高标准、严要求式的质疑。除此之外,关于产品的独到性、原创性以及对于知识产权的尊重与否,长年以来也是一个极具争议的话题。比如在出产名牌“双立人(Zwilling)刀具”的德国城市索林根(Solingen)有一个“仿冒品博物馆(德语:Museum Plagiarius)”,一年一度还评出讽刺意味浓厚的“仿冒品大奖(德语:Plagiarius Preis)”。每每盯着中国产品,不管有理、无理,几乎从无例外。平心而论,这本是可以秉持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就事论事给予针对性个案处置的议题。为什么总是有些势力和人物啰喧鼓噪,一定要借此把中国和中国人打入另册。更是把具体的法律问题泛化为道德谴责,而把明确的经济诉求扭曲成宣传工具?

德国的“仿冒品大奖(Plagiarius Preis)”
其实,若要结合人类的工业文明细细品味仿冒和剽窃,在英国之后的几个工业大国,无论美、德,遑论日、韩,无一幸免,中国在发展的初级阶段自然“见贤思齐”。如果有人一定要歪曲到道德范畴,毋宁直接了当地坐实到人性使然也罢!这并非是用法律攻防中常见的“Tu-quoque论辩”——来自拉丁语“tu quoque”,意为“你也是”——来打乱仗,而实在是应该如同德语中一个习惯用法“(老老实实)待在地毯上(auf dem Teppich bleiben)”,置身于理性、平和的事实基础上。更何况,就有明确无疑的确凿证据,哪怕是对于德国人来说,也偏偏、恰恰就是“tu quoque!”/“你也是!”而且,这一活生生的证据是在毗邻德国西部城市杜塞尔多夫(见前文:《“孔繁森式的”德国好市长》和《莱茵河畔的“双城记”》)的小城(Ratingen),那里专门为此设有一家公立的工业博物馆(LVR-Industriemuseum),还颇有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自鸣得意。

拉廷根LVR工业博物馆的厂主宅邸(Herrenhaus)
那家工业博物馆保存和要纪念的主体,是在1783/84年由德国商人和企业家约翰·哥特弗里德·布吕格曼(Johann
Gottfried Brügelmann)出资建立的克伦福德纺织厂(Textilfabrik Cromford)——这是在欧洲大陆上第一家完全依靠机械的棉纺织厂,根本不同于以往的各色作坊。之所以要强调是“欧洲大陆”,因为之外还有英伦三岛呀,至迟在“英国脱欧(Brexit)”,对此有痛彻的提醒。而且,这厂名——克伦福德/Cromford——听着就别样的“英”里“英”气。ford作为“渡口”,出现在很多英国地名中,最有名的莫过于Oxford(牛津)——德语中与之相对应的后缀是furt,比如Frankfurt(法兰克福),而且在德国南部有个工业城市可以比照“牛津”意译成“猪津(Schweinfurt)”。

十八世纪德国商人和企业家约翰·哥特弗里德·布吕格曼
在英国中部的德比郡(Derbyshire),确实有一座作为现代纺织工业摇篮的小城克伦福德(Cromford)。此际的德比(Derby),正是现代大型球类运动项目中同城对决式“德比”一词的出典。甚而至于,男鞋里的一种经典款式也就叫作“德比(Derby)”。绝大多数男士都穿过,估计知道是什么名牌,只是不一定意识到款式定型何来而已。1770年,英国人理查德·阿克莱特(Richard Arkwright)与合伙人一道,在德比郡的克伦福德创立了一家水力纺纱厂,并于次年安装完工了他所发明的以水车为动力的纺纱架(英语:Waterframe)。

德比(Derby)市中心街景
其间的革命性突破在于,这样的工厂是为了专门容纳机器,留待工人对此进行操作,以进行大规模生产。不同于在以往的作坊内,仅仅是将工匠们聚集在一起,通过简单的工具来从事劳作而已。正是在这里,人类从农耕社会逐步迈入了工业社会。从历史的回顾来看,克伦福德也就由此取得了特定的里程碑般的意义。正因为如此,阿克莱特在克伦福德所建的Derwent Valley Mills——这座世界上第一家工业意义上的棉纺厂——如今是“世界文化遗产”。

阿克莱特在克伦福德所建的Derwent Valley Mills,“世界文化遗产”
当时的英国马上意识到阿克莱特的发明有何种价值,除了给予专利保护之外,不同于现代技术专利有一定程度的公布,对于阿克莱特的水力纺纱架则是严加保密,甚至宣布对泄密者处以死刑。然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再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巨大的收益诱惑面前,任它严刑峻法也抵挡不住逐利的冲动与犯罪动能。有案可查的是,有人将这种织机的设计泄露到北美,并在那里试图仿造。毕竟美国的独立战争是1775年4月19日才在列克星敦(Lexington)打响了第一枪,那时的英国仍然拥有宗主国地位,硬是能够把在北美仿造的机械收缴,并运回英国。

在拉廷根LVR工业博物馆中陈列的仿造的阿克莱特水力纺纱架
然而,德国商人和企业家布吕格曼却侥幸成功了。他先是在瑞士的巴塞尔(Basel)偶然知晓了阿克莱特水力纺纱架及其产品,以其商人的精明和敏感马上意识到背后的商机,并立即着手第一步的窃密。据说布吕格曼曾经乔装打扮,亲自混进阿克莱特的棉纺厂。他在那里当然不是上下其手,必定是“里外”其手了。这并非没有先例,俄国沙皇彼得一世在游历西欧的途中还曾假扮苦力混进荷兰的造船厂呢!但据布吕格曼后来在致普法尔茨和巴伐利亚选帝侯卡尔·特奥多尔(Kurfürst Karl Theodor,1724年12月11日―1799年2月16日)的密信中披露,他是通过“一个投身于他的英格兰朋友(德语原文:einen ergebenen Freund in England)”而获得了相关机密并偷出了关键零部件。

普法尔茨和巴伐利亚选帝侯卡尔·特奥多尔,今年正值他诞生300周年,在巴伐利亚还有专门的纪念活动
在获得了选帝侯卡尔·特奥多尔的特许之后,布吕格曼在当时属于选帝侯领地的拉廷根辟地建厂,堂而皇之地仿制阿克莱特水力纺纱架。仅仅在阿克莱特设厂投入生产之后才过十多年,就在欧洲大陆上出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剽窃与仿冒。其获取工业机密的手段,无论在古今中外、天上人间都是非法的。更何况,岂止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依葫芦画瓢,简直是连葫芦架子都是完全照搬。不但是把阿克莱特的技术剽窃了带回家,更是在拉廷根把厂址的所在地和自己的新家都有样学样地命名为克伦福德/Cromford,并在厂主宅邸的周围营建了典型英国式的庄园。论起明火执仗的程度,连《西游记》中“孙行者”、“者行孙”的把戏都大喇喇地弃置不用。

从拉廷根克伦福德厂主宅邸的阳台看出去的英国式庄园风景
最为绝妙的是,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在当时德国当地——以选帝侯为化身的——公权力的庇护和支持之下,目的当然无非是经济利益。正是由于这一层的“金钟罩”,连当时堪称世界第一强权的“大英帝国”都对此无可奈何,只能在欧洲大陆上听之任之。布吕格曼的克伦福德纺织厂在历经了几代家族经营的沧桑之后,在差不多一百年前的上世纪二十年代转型为互助社(德语:Genossenschaft)的经营模式,并一直营业到1977年才告关闭。随后,厂址和厂主宅邸几经修缮而转作公立的工业博物馆,成为纪录当地历史耀眼一页的鲜活见证。如今,厂主宅邸中的大厅是当地民政部门(德语:Standesamt)为新人们举办登记结婚仪式的场所。

如今用于结婚登记的拉廷根克伦福德纺织厂的厂主宅邸大厅
耐人寻味的是,我知道这一段旧史趣事还是从一个合作紧密的德国律师同事那里。想当初在中、德之间有全方位交流合作的年代,我作为初出茅庐的律师就曾在近距离体验过中、德两国在知识产权领域卓有成效的相向而行。在两方面的部长和国务秘书/副部级的主管官员——国家知识产权局局长田力普教授和德国专利商标局局长于尔根·沙德博士(Dr. Jürgen Schade)——之间,也有着亲密、随和的友谊。尤为值得一提的是,田力普教授的德语水平极佳,在宴会场合,中方翻译在面对诸如“桂花”这样的单词卡壳时,会很轻松地顺口问道,“哎,田局,这……怎么说来着?”可见上下级的气氛也是极好。若问我是缘何得知,用美国国务卿“不灵啃”两年前用过、前几天又啰嗦一遍的说法,我就是坐在那张“餐桌边(at the table)”,并不在“菜单上(on the menu)”,所以亲耳听了个明明白白。

大约2007年时的国家知识产权局局长田力普教授和德国专利商标局局长沙德博士在上海
写这篇文章的目的绝不是在为侵犯知识产权做辩护或是鼓励这样的行为,这也是与我作为执业律师的工作内容和职业操守相抵触的。说千道万之后,免去一切大道理,值得强调的是,保护知识产权,最根本目的还是鼓励和保护本民族之中的创新,所以自然也要结合保护世间所有的知识产权。写下这篇,也不见得是在德国人的角度“为往圣继绝学”,毕竟人家堂而皇之盖了博物馆,他们自己也没觉得有啥可藏着掖着的。倒是要翻一翻别家祖宗牌位背后的秘辛,当有些数典忘祖的洋子孙们在趾高气扬肆意指责别人时,可以提醒一下乃祖先人的历史记录。用一句德语谚语就是,“坐在玻璃房里的人,就不要四处扔石头。(德语:Wer im Glashaus sitzt,sollte nicht mit Steinen
herum werfen.)”
反正,在有些讨论会场合,对于某几个出言不逊、脱离了诚恳讨论的基本善意的德国来宾,我是这么回击的:“你们以后会特别怀念还能够指责中国人侵犯知识产权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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