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由世人来推举德国最有名的景点,那么,位于巴伐利亚南部的新天鹅堡(德语:Neuschwanstein)必定名列前茅。这座取意中世纪骑士山庄的城堡,依托阿尔卑斯山北麓,在密密针叶林的环抱中高踞山头,临湖而立。春来满山翠绿,夏日炎阳金照,秋意层林尽染,冬至雪裹银妆,四季之中都自成一景。
新天鹅堡(Neuschwanstein)
新天鹅堡又充满着童话和传奇色彩,吸引了每年好几十万游客慕名而来,每个游客又都怀揣着各自的似曾相识之感。其中最离谱的是,多年前就曾在排队的行列中听到身后响起美式口音:“看呐,它多像我们的迪斯尼城堡啊!”拜托!没见过世面的妄自尊大真是只有自己不觉得尴尬,这不就跟妄称“华为的5G技术‘剽窃’美国”一样荒唐可笑嘛?
给今人留下如此美妙的景观,是要归功于德国历史上一位非常“奇葩”的诸侯:差不多150年前的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Ludwig II.)。他一生特立独行、标新立异,热爱艺术而又挥金如土,连最终的谢幕大戏至今都仍笼罩在迷雾之中。
年轻时的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Ludwig II.)
除了命运多舛,世人不忘路德维希二世,也是得益于他留给人间的几座美轮美奂的宫殿。在新天鹅堡以外,最有名的当属海伦基姆湖宫(德语:Schloss
Herrenchiemsee)和林德霍夫宫(德语:Schloss Linderhof),并称路德维希二世的“三大宫”。当初,路德维希二世一意孤行、一掷重金,闹得整个巴伐利亚沸反盈天,官与民一致怨声载道。现如今,巴伐利亚州的旅游业收入独步德国十六个联邦州、市,其中“三大宫”首屈一指。有些无心插柳的投资,真是需要至少一个世纪的风雨洗礼、时光跨度呀……
海伦基姆湖宫(Schloss Herrenchiemsee)
海伦基姆湖宫位于慕尼黑南部风景秀丽的基姆湖(Chiemsee)中的海伦(Herren)岛上。此“海伦”其实只是德语词“先生”复数(Herren)的勉强音译——说它勉强,实在是无法用汉字来标注德语中的小舌音。因为基姆湖中有一大、一小两个岛,以西方古代一模一样的“男尊女卑”之风,把大的那个岛命名为“先生(Herren)岛”,而小一点的就是“女士(Frauen)岛”。只因为宫殿是坐落在基姆湖中的大一点的“先生(Herren)岛”上,所以就命名为海伦基姆湖宫(Schloss
Herrenchiemsee)。依照这种没有丝毫想象力的命名法的话,紫禁城估计就得叫“一环内大院”了吧?
湖中的“女士岛”上只有一个小小的修道院和墓地。当年第一次去海伦基姆湖宫,摆渡轮在“女士岛”短暂停泊时,曾在码头边的墓地前逡巡一圈,居然一眼望见一块墓碑上的墓主大名是Alfred Jodl,而且他的“大将军衔/Generaloberst”也铭刻在上。那更是毋庸置疑,就是前纳粹国防军最高统帅部作战部长约德尔大将,名列被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判处绞刑的12名元凶战犯之一。后来有报道,当地政府为了防止新纳粹分子招魂,已经将他的墓迁移出游客往来日益增多的景区。德国的这种做法,实在是跟某“忘本国”及其某“乱国神社”大相径庭。
基姆湖中“女士岛”上原来的约德尔大将之墓
海伦基姆湖宫的目标就是要比肩并超越凡尔赛的,所以在规模、尺度、选材上都刻意加码。因为是路德维希二世“三大宫”之中工程最为庞大的,耗时最久、耗力最多,直到路德维希二世被剥夺王位,也只完工了主体结构与外墙立面,以及不到一半的侧翼内装修。但仅仅是在完工的这一部分,其中的镜厅就比凡尔赛宫的镜厅还要大、更耀眼。
巴伐利亚的路德维希二世比拼法国“太阳王”路易十四的手法,其实是不公平竞争。在路易十四的年代,制镜需要贵金属,而且工艺复杂,制作大尺寸的镜子更是耗费繁巨,所以用镜厅来炫富的效果是远比贴金描银更为扑面而来、深入骨髓。到了路德维希二世所在的十九世纪中、后叶,各种新的化学工艺已经出现,而且大工业生产方式已经在西方成为主轴,成本和质量控制早就不可同日而语。尽管如此,路德维希二世的这些个营建规划还是最终让巴伐利亚的官僚体系忍无可忍,可见其宏大、狂野,以及在当时人们看来是有多么地悖乱。
海伦基姆湖宫的镜厅
林德霍夫宫是身为国王的路德维希二世为自己打造一个远离尘嚣、可以让自己在田园牧歌中放浪形骸的凌霄殿——凌于众生之上、飞转九霄云外。除了迫于公务而必须逗留在慕尼黑的办公地,只要是自己能够支配日程的时间,路德维希二世最乐意退隐到林德霍夫宫——这处将巴洛克建筑和装饰艺术推向极致的山野之居。据说他习惯于在一个个不眠之夜,换上古装,带着少数亲信随从,驾着马车或雪橇,在林德霍夫宫周边漫无目标的作逍遥游。很有些“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的意境。而心生怨艾、言辞恶毒的巴伐利亚子民们,则是把林德霍夫宫称为风景最美的精神病疗养院。
林德霍夫宫(Schloss Linderhof)外景
林德霍夫宫的内部装修之奢华与繁复都是令人叹为观止的,除了用于透光的窗户,唯一留白的只有大面镜子,而镜子又是起到了反射和映照其他装饰的效果。路德维希二世正是以这样无休止、不知穷尽的铺陈来宣泄他内心深处的躁狂不安与莫名惶恐。其实,这和文笔肆意汪洋、泻出洪荒,而内心却无处可安、日渐迷乱的尼采又是某种程度上的何其相似乃尔……
当时,在“德意志邦联/Deutscher Bund”——是邦联,不是联邦——的松散帐幔下,雄心勃勃的普鲁士按照俾斯麦的路线图步步逼近武力统一,已经是山雨欲来;身为老大帝国的奥地利(1867年以后才是奥匈帝国)犹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却已经积重难返。而夹在它们中间的大诸侯国巴伐利亚面临内心逃避抉择,而现实又别无选择的局面。路德维希二世在政治上并不天真,后世有不少史家就是试图用“寄情于山水间”来为他的苦闷与彷徨开解。无论如何,最终的结果是,“三大宫”的金碧辉煌更是印证了“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林德霍夫宫(Schloss Linderhof)内景
如果不幸与俾斯麦同时代,对于任何其他的历史人物而言,那真是:“路上的石头,不是垫脚的就是绊脚的”。无论从格局孤高、气魄恢宏、思路清奇与洞察入微,还是从手段霹雳、点到即止、变化无穷的角度,任何一个主动或被迫站在俾斯麦对立面的政治家都是面临着近乎碾压的优势。在当时的整个欧洲大陆上,俾斯麦都是没有对手的。最后一个出来对此提出挑战的,却变成了提供实证背书的,那就是在色当被围投降的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至多在智力上可谓棋逢对手的是出任过英国首相的迪斯雷利,但是不枉为伯仲之间的迪斯雷利深知,他治下的英国要尽量避免与德国的直接冲突。
虽然俾斯麦“铁血宰相”的名号是出自他就职没多久的一段演说:“这个时代的重大问题不是演说和决议所能解决的……这些问题只有‘铁’和‘血’才能解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治国风格是蛮勇斗狠的。俾斯麦只是在必要时才会毫不犹豫、但高效而有节制地使用与目标相匹配的铁血手段:比如成就德意志统一的普鲁士“三大征”,1864年的普丹(麦)战争、1866年的普奥战争和1870/1871年的普法战争。“铁血宰相”的名号之下,掩盖了俾斯麦善于或明或暗、虚实相济地使用各种“巧实力”的真相。不然的话,也不会在多年之后才暴露出来,俾斯麦推动了对于路德维希二世“三大宫”的隐名投资。可以说,没有俾斯麦的输血,路德维希二世是绝对造不成新天鹅堡的。
“铁血宰相”俾斯麦
首先,俾斯麦的钱哪里来?政略和战略是俾斯麦的所长,他并不在国库财政的汲汲营营上关注太多。普鲁士从上到下历来都有节俭的传统,虽然对于打造一支军国主义浸润、淬炼之下所向披靡的军队不惜工本,但绝不会在必要的国家体面之外大兴土木。孙子云:“智将务食于敌”,所以,“铁血宰相”俾斯麦更不会从本国预算中再抠抠索索出什么秘密金库来。
送上门的机会来自于1866年的普奥战争中。汉诺威王国错误估计形势,虽然其国土本就处于普鲁士的东西包围之中,可他们还是选择了支持奥地利而对抗普鲁士。然而,“远交近攻”从来就不是不自量力的弱小者的选项。于是乎,普鲁士军队摧枯拉朽地占领了汉诺威王国,并直接把它并吞为普鲁士的一个省。在此过程中,普鲁士借机没收了汉诺威王室的资产。其中,光是的现金和其他可变现的资产就达1千4百万“塔勒/Taler”。“塔勒”是当时的货币,“德国马克”是德国在完成统一后才发行的。据记载,那时的1“塔勒”可以买到6公斤肉、12公斤面包。俾斯麦便将这笔手到擒来的横财变成可以任由自己探囊取物的政治基金。由于汉诺威王室属于“韦尔夫/Welfen”家族,这笔基金在史书上就被称为“韦尔夫基金/Welfenfonds”。
普鲁士的塔勒
并吞汉诺威王国加独占这笔“韦尔夫基金”,是不折不扣的太岁头上动土。汉诺威王国是1814年维也纳和会的产物,它的前身是不伦瑞克-吕讷堡选侯国(被非正式地称为汉诺威选侯国)。1714年,英国女王安妮驾崩无嗣,由韦尔夫家族的不伦瑞克-吕讷堡选帝侯乔治一世继任。其实,排在乔治一世前面的还有五十位血缘关系和安妮女王更接近的其他贵族,但因为他们笃信天主教,依照英国《1701年王位继承法》不能继承王位。当时,乔治一世已经54岁,而且他的母语是德语,无法流利使用英语,于是,从此改由国王任命一名亲信大臣主持国务会议,这就成为英国首相/内阁制度的开端。
在1814年到1837年间,英国和汉诺威构成“共主邦联”,即英国和汉诺威的君主都是同一人。1837年之后,汉诺威是由韦尔夫家族的一个分支来统领,他们是英国王室的近支血亲。虽然对于英国而言,在汉诺威的领地颇有些“鸡肋”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终究是英国王室的“龙兴之地”。而且,单单是以至今保存完好、号称欧洲第一的海恩豪森王宮花园(德语:Herrenhäuser
Gärten)的规模,当年汉诺威王国的富庶可见一斑。
汉诺威的海恩豪森王宮花园
俾斯麦从一开始的统一思路就是排除奥地利的“小德意志方案”,所谓“小”是想对于包括了奥地利的“大德意志方案”而言。俾斯麦的远见在于,他当时就认识到了,奥地利统治下的各东、南欧民族会是酝酿危机的火药桶,德意志民族统一建国必须避免领地庞杂的“务虚名而处实祸”。普鲁士在1866年打败了奥地利之后,已经取得了整合其余各德意志邦国的主导权,“小德意志方案”唾手可得。再经过普法战争,就此排除了德国统一道路上最后的外国干涉。
普鲁士军队在战场上全面胜利,并兵临巴黎城下时,俾斯麦便着手操办统一进程的修成正果:由普鲁士国王进而成为统一后的德意志帝国(Deutsches
Reich)的皇帝。虽然中外与东西之间差异甚多,但在政治伦理的根源处却有着很多惊人的相似,比如“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相应的必要仪式则是: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会表现出“伟大的谦虚”,而其余诸候则“苦苦相劝”。这一幕戏法中,为了突出“劝进”的“诚恳”与“郑重”,必须是由德意志各诸候中地位仅次于普鲁士国王的巴伐利亚国王出面担纲,由他发起德意志诸候们签署具有宪政意义的“劝进表”。
威廉一世在凡尔赛宫的镜厅登基
虽然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对于这些暗箱操作有着深深的厌恶,殊不知俾斯麦是深谙“使智、使勇,使贪、使愚”之道的权谋大师,他直指路德维希二世营造“三大宫”所造成的财政危机,许诺(从韦尔夫基金中)拨巨款资助,从而换取路德维希二世领衔劝进。这是一个如同黑手党题材的电影《教父》中所言“不可能被拒绝的交易”——“I'm gonna
make him an offer he can't refuse.”对于路德维希二世而言,毕生所好的诱惑是无法抵挡的;对于俾斯麦而言,他是用别人的钱让另一个人来替自己做成几百年一遇的军国大事。至于背后的权钱交易、尔虞我诈都可以随风而散,真是:“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这是连屠狗辈樊哙都了然通透的道理呀!
1871年1月18日,威廉一世如愿在凡尔赛宫的镜厅登基之后,路德维希二世更是怠政倦勤,一门心思只是醉心于“三大宫”。据估计,俾斯麦确实如约拨出了数百万塔勒之巨的金额,使得林德霍夫宫和新天鹅堡得以竣工。而海伦基姆湖宫未及完工过半时,终于决心无需再忍的巴伐利亚官僚层联络以国王叔父为首的内廷,宣布路德维希二世“精神异常,无法视事”而退位,由国王的叔父路易波德(Prinzregent Luitpold)出任摄政王。不久,软禁中的路德维希二世与陪伴他的精神病医生经过一番打斗之后,同归于尽。由于没有其他人在场,具体情节至今云里雾里。更蹊跷的是,路德维希二世的死因是溺水,而他身为一米八十多大汉,淹死他的地方水深才一米七零。
退位前不久的路德维希二世
路德维希二世在世时,他是一个不得人心的国王,因为他不恤子民、专营宫室;不问大政、玩物丧志。一百多年之后,德意志土地上的多少王冠、权杖早已被扫进了历史的故纸堆,而如今的人们则是转而是赞叹他留下的“三大宫”诸般不可方物的美艳,不再苛责他浪费民脂民膏,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挥霍的钱财之中又有多少是来路不明的。更多的人则是为他一生的扑朔迷离、一身的自相矛盾和悲剧性、悬疑剧式的结局,而掬一捧同情之泪。这不由得让人感叹:历史,常常是需要“让子弹飞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