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意志的中轴线上


西欧各国的首都之中,柏林是个很特殊的存在:起于寒微,仗剑勃兴,岂不知月盈则亏,崇楼终付焦土;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反落得颠沛消磨,洗心乃有革面。这一百多年以来整个德国的富强兴盛、志大其量,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痛定思痛之后的分道扬镳,终得殊途同归,都可以浓缩、聚焦到一个城市的风雨沧桑之中。

二战结束时的柏林
未及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冷战的尘埃落定中喘一口气,随着冷战的兴起,造成了东、西德的分裂。在柏林,以苏联占领的柏林城区为一方,美、英、法的占领区为另一方,柏林也被分割为直接针锋相对的两个前线城市。起初,东、西柏林之间还有人员与货物往来的通道。对于东柏林、东德乃至整个苏联、华约集团而言,东、西柏林之间开放的边界就像是始终处于引流状态的伤口。到了1961年,一道为了阻止“用脚投票”的柏林墙活生生地把撕裂与隔绝用钢筋混凝土固化、堆砌在世人面前。

柏林墙与东、西柏林
柏林从乡野的军镇发展为小邦国的首府,然后逐战而逐步地崛起为大国的首都。在奠定其大都会地位的时代,正是新古典主义的建筑风格大行其道。在柏林的市容景观中,最能集中体现出新古典主义超拔大气的就是居于最市中心地段的勃兰登堡门(Brandenburger
Tor),它也由此成为德国的象征。在东、西德分裂时期,柏林墙就曾蜿蜒在勃兰登堡门前。
当年,来访的美国总统里根就是在这里,当着陪同在侧的西德总理科尔的面,指名道姓地高声呼吁:“戈尔巴乔夫先生,推倒这座墙!Mr.
Gorbachev, tear down this wall!”

勃兰登堡门
穿越勃兰登堡门,直下因名即为浪漫的菩提树大街(Unter
den Linden),沿行着最为普鲁士/德意志的中轴,一路的兴替沧桑与精心修复中刻意保留的历史伤痕无缝衔接,时空的叠代与迁移在人工斧凿中又神秘地交织在一起,其最为绝妙的融合莫过于菩提树大街跨过施布雷河径入尊享盛誉的博物馆岛之处——由两座桥串联起一片最具历史与文化底蕴的建筑群落。宫之桥(Schlossbrücke)东侧的那座桥在历史上曾被几易其名,七十年以来定格在一百多年前在此城罹难的卡尔•李卜克内西(Karl
Liebknecht)。

菩提树大街(Unter den Linden)
大桥的北侧,是一反基督新教清峻风格的柏林大教堂(Berliner
Dom)。它是作为普鲁士王家的御用礼拜堂,里面安葬了除了最有名的弗里德里希二世(Friedrich II.)之外历代霍亨佐伦家族的普鲁士国王。即便是安眠在地宫中的他们,却也不免于要黯然面对李卜克内西两代人、一众人最终推翻了普鲁士王国和德意志(第二)帝国的抗争。一切地表之上的地动山摇,仅仅在丈尺之遥。

柏林大教堂(Berliner Dom)
之所以少了弗里德里希二世,是他在遗嘱中钦定,把自己和陪伴他踏遍青山、驰骋战场的爱骑和爱犬一起葬在波茨坦,就安息在自己亲手打造的的无忧宫侧旁。一块铁板加上铭文,别无任何装点,除了几百年后仍然绵延不绝的仰慕者时常会献上鲜花,以及天天会摆放在墓前的新鲜土豆。这是弗里德里希二世遗嘱中很有深意,并至今仍得到遵循的一条。因为即便在西欧,是在十八世纪开始推广土豆种植之后,才算大致消灭了饥荒的问题,弗里德里希二世希望以此举来确保后世的不忘初心。

弗里德里希二世在波茨坦的无忧宫的墓
宫之桥的南侧是原本是普鲁士、后来作为整个德意志的“紫禁(小)城”——“城中之宫(Stadtschloss)”。这样的宫室并不在于其壮丽辉煌、美轮美奂,但其风格之规整一如普鲁士的强力;细节之精致,恰似德意志的认真。在它的阳台上,既公示过(第二)帝国之崛起,又发布过开战(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宣言,乃至于(第二)帝国的一夕倾覆也是在这里被广而告之的,第三帝国的覆灭更是将其殃为残砖碎瓦。
国歌的第一句即为“从废墟中站起来(Aufertstanden aus den Ruinen)”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东德),在这片至头至尾、彻里彻外充斥着“铁与血”的地基上建起了完全钢筋结构、玻璃外墙、立方体基本造型的共和国宫,用以宣示了格调上的根本性背弃。

东德时代的共和国宫
建造共和国宫时,正值埃里希•昂纳克(Erich
Honecker)在东德当政。面对共和国宫的澄明透亮和众多大吊灯的熠熠生辉,东柏林的老百姓发扬尖牙利齿的传统,把该宫叫作是“埃里希的灯具店”。尽管经历了经济危机、政治动乱、世界大战和冷战,柏林人的这个让当权者又恨又爱的秉性依然故我。即便是对于被视为德国再统一之巨匠的赫尔穆特•科尔,由他定夺的今日之德国联邦总理府,就因为正面主体建筑中硕大的圆弧,而被柏林人戏称为“赫尔穆特的洗衣机”。

今日之德国联邦总理府
苏、东波一起,随着东德人蜂拥而过勃兰登堡门,推倒、踩平了柏林墙,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德)穿透原本用各种铁丝网、工事、自动射击装置加固的分界线,而直达最东面的奥德—尼斯河一线。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先是被解构为几个新设立的联邦州,而这几个州分别按照(西)德国基本法中设定的路径加入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即便是在最后的消亡过程中,需要承受历史性失败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国都没有资格与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平起平坐——哪怕只是在法律意义上都没有机会。
经过好些年的讨论与争议,最终还是拆毁了共和国宫,并动工恢复原先的城中之宫。所谓重建,恢复如旧的部分仅限于立面外墙,内部结构完全重置,功能上变为博物馆和公共文化设施,以彰显旧日规制与现代体系的对立统一。关键是磨平了一段只被认定为是间奏的建筑音符。

城中之宫(Stadtschloss)
这一切的一切,被桥下广场上静静观望着的两位导师塑像一样一样看在眼底。而他们仍然能够安于原位,一坐一立地继续注视着,这又喻示着对于曾经存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那持续四十年的“间奏”,至少给予了某种程度的尊重。耐人寻味的是,马、恩两位导师,一位是来自德国西南边境城市特里尔(见前文:德国最古老的城市),另一位则是来自大鲁尔工业区的巴门。而在整个七十年代直到东德垮台前不久都是最高领导人的昂纳克也是出生、成长在德法边境的萨尔地区。

柏林市中心的马克思、恩格斯像
所谓博物馆岛,顾名思义,在柏林市中心施布雷河面的这个小岛上群集了德国最顶尖的博物馆:分别是老与新博物馆、国家美术馆、佩加蒙博物馆、伯德博物馆,构成了容纳顶尖艺术品和古老文物的文化、艺术与历史的殿堂,共同合抱着人类文明的瑰宝,并由此自己也成为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名录中的世界文化遗产。
在柏林家喻户晓的是,从莱茵河畔的波恩还都柏林之后,默克尔夫人与她的夫婿绍尔教授——一位业界知名的顶尖物理学家和量子化学家——就一直住在佩加蒙博物馆对面一栋外表并不起眼的楼房公寓中,在她担任总理的漫长16年间如此,退出政坛后依然如此。唯一稍有不同的是,门外的街边会停着一辆警车,总是有两名警察在那里执勤,也就仅此而已。据德媒报道,默克尔夫人经常到拐角的一家中餐馆用餐,她的最爱是北京烤鸭配红酒。实在是方便,出门沿街几步路就到,比大多数孩子们“打酱油”要走的距离还要短。

柏林的博物馆岛
站在卡尔•李卜克内西桥上,感念着他是为受压迫者争权益而受戕害的,放眼四望,可见的楼宇既曾属于戕害者,也有归于受压迫者的。除了柏林大教堂和城中之宫,不远处还可以见到曾今是相当于总统府的东德国务委员会大楼,它曾经也在还都之后作过联邦总理的临时办公地,边上完全现代样式的建筑则是德国外交部大楼。这些建筑物似乎都秉承了德国有名的“包豪斯(Bauhaus)”设计理念:任何出于功用之外的装饰都是多余的。
目力所及范围内,最为金碧辉煌、耀眼夺目的建筑恰恰是毁灭后重建的犹太大教神殿,它的命运也如同屡经屠戮、倍遭侵害却历久弥新的犹太民族。它的重建毫无疑问是德意志民族明确无误的忏悔标志。这样内在深刻反省之后,又在市容建筑的修缮中针对性地复旧如新,真的是最为令人肃然起敬的。

柏林的犹太教堂
一方天地,竟然汇聚了历代如许的斗转星移。在这里,多少人类最为杰出璀璨的群星曾经闪耀,也有多少大奸大恶几度呼风唤雨。岁月的辉煌为德意志民族的成就留下了多少记功碑,却也不禁为时代悲剧所造成的满地瓦砾和生离死别而哀伤。如今的柏林,什么都记得、什么都不淡忘;怎么都宽容、怎么都不在乎。虽然贵为首都,柏林人也都介意自己的城市终于又恢复了历史地位。但同时,东、西柏林重新相拥成不可分割的完整柏林之后,它仍然只是安于做一个属于平民的城市。柏林和柏林人看待自己国家的领导人们,就如同客气又有点挑剔的房东看待自己的租客那样——看来,他们似乎是更喜欢默克尔夫人老两口那样住着轻手轻脚、不声不响,可以让人懒得搭理的一类租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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