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世界首富，大家多半会自动联想到比尔•盖茨、杰夫•贝佐斯、埃隆•马斯克这样的大名。据路透社与“路边”社难得一致的消息，现阶段，马斯克以将近3000亿美元的身价排名世界第一。至于谁是“从古到今、天上人间”最富有的？2016年12月5日，德国最有影响力的法兰克福汇报/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发表了一篇名为《百万富翁们的世界/Die Welt der Millionäre》的文章，内中给出的答案是：非十五/十六世纪时的德国人雅各布•富格尔（Jakob Fugger，1459—1525）莫属。他被认为是有史以来最有手段的金融资本家，比后来的罗思柴尔德、巴林、摩根等人更长袖善舞。按照当时的购买力换算的话，雅各布•富格尔曾拥有超过4000亿美金的财产。以此观之，直到五年多以后的今天，再加上不管是“普京”通胀还是“拜登”通胀造成的影响，至今无人能够打破这一记录，马斯克仍需努力。
丢勒所作的雅各布•富格尔肖像
阿尔布莱希特•丢勒（Albrecht Dürer）是西方艺术史上划时代的巨匠，能够让他绘制肖像流传后世的，不是帝王显宦，就是巨商大贾，而雅各布•富格尔就是游走政商两界的时代弄潮儿。从14世纪的下半叶开始，富格尔家族通过经销来自意大利北部的棉、毛纺织品生意起家，发达成为暴富的商人、银行家和贵族，在雅各布•富格尔和他的侄子安东•富格尔（Anton Fugger，1493—1560）掌控时达到鼎盛时期。
富格尔家族的根基是德国南部的奥格斯堡/Augsburg，雅各布•富格尔的生与卒和毕生度过的大半年华都是在那里。奥格斯堡在德国算得上是历史久远的古城了，公元前12年，罗马帝国皇帝奥古斯都（Augustus）亲征时曾率军驻扎在这里，并建立起一座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城市。这里也是音乐大师莫扎特、戏剧大师布莱希特的祖居地和柴油发动机发明人迪塞尔的故乡。
奥格斯堡的市政厅广场
雅各布•富格尔出生在奥格斯堡的家族城堡中，是家族的第二代接班人。其实，他是在家中十一个孩子里面排行第十，尤其是上面还有六个哥哥。除了其中两个早夭之外，一个哥哥进入教会，后来跻身成为罗马教廷的高级教士——这是符合欧洲中世纪政教混杂情势下的“朝中有人好办事”。另外两位兄长负责打点在奥格斯堡、纽伦堡和威尼斯的家业，兼营纺织、冶金、香料、丝绸、药材、食品、珠宝等，并打下了从事银行信贷业的基础。
从十四岁起，雅各布•富格尔就在威尼斯学生意。1487年之后，他开始全面接管家族企业。从此之后，他也就很少离开过奥格斯堡。在仅仅十几年间，雅各布•富格尔就打造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未必会有多少来者的庞大金融帝国。他的成功秘诀果然就是“官商勾结”，只不过，雅各布•富格尔有本事拾阶而上到达了“官”的头顶——直通了“官家”：当时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1459—1519）。“官家”之称出自《汉书》：“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后世，尤其在宋朝，就把皇帝称作“官家”，比如苏东坡的《初到黄州》：“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丢勒所作的马克西米利安一世皇帝的肖像
雅各布•富格尔接掌家族企业之后，有意识地通过信贷业务寻求与贵族和皇室的联系。在中世纪的欧洲，由于行政效率、教会特权和具有自保维权意识的市民阶层，贵族和皇室是不可能完全以苛捐杂税来满足自己奢华生活外加穷兵黩武的需求，巨额资金的缺口只能通过贷款来填补。以此为切入点，雅各布•富格尔在马克西米利安还只是奥地利大公时，就成为了他的金主。1508年，马克西米利安完全依靠富格尔家族金钱的力量，成功地贿赂了七大选帝侯而登上皇位。作为冲抵贷款风险的抵押，富格尔家族获得了奥地利、波希米亚多处采矿的特权，一跃而成为当时欧洲采炼铜的行业垄断者，更把触手直接伸向金与银，乃至水银。此外，哈布斯堡家族也利用占据神圣罗马帝国帝位的君临天下之势，为富格尔家族的生意保驾护航，尤其是应对来自德国北部、兼跨波罗的海和北海的汉萨同盟的竞争。这样一手给特权、一手放贷款的相互利用，完美体现了古已有之的拉丁语谚语：“do et des”，意为“（我）给和（我）取”。
精明的哈布斯堡家族算不上穷奢极欲，每每出手大方也都是经过精打细算，必然有“风物长宜放眼量”的谋划。1515年，为了与匈牙利王室联姻，哈布斯堡家族一掷重金。这是一场充满乡间土味的“换婚”：两对新人，是两个王室各自的王位继承人，他们分别迎娶对方的公主。“维也纳换婚”打下了后世奥地利与匈牙利政权一体化的基础，原来哈布斯堡家族的偌大家业的核心成分，跟农村里老光棍借钱凑彩礼还真没有本质区别。有鉴于此，当时欧洲流传起一句著名的（拉丁语）感叹：“Bella gerant alii, tu felix Austria
nube.（人家都在打仗，你，好命的奥地利，在结婚。）”（见前文：漫谈哈布斯堡）这样的一场高难度运作，能够布线、游说成功，并得以盛大、隆重地在维也纳完婚，从头到尾少不了富格尔家族的巨额贷款。如果没有富格尔家族的钱，即便有再好的如意算盘，还真不一定能让哈布斯堡家族心想事成。
油画：1515年的“维也纳换婚”
为了投桃报李，马克西米利安一世先是在1511年将尚为平民的雅各布•富格尔拔擢为男爵，又在1514年授予他“帝国伯爵（Reichsgraf）”的头衔，并给予在族徽中使用兰花的特权，以示与家族旁支相区别。虽然只是象征性，但所寓示的地位非同小可，毕竟连法兰西大名鼎鼎的波旁王室，他们的徽记也就是三朵兰花。纵观整个神圣罗马帝国历史，雅各布•富格尔是达到“帝国伯爵”这一层级的唯一一个商人。所以说，雅各布•富格尔达到了古今中外“官商勾结”的顶峰。想想胡雪岩、盛宣怀斗法，背后各自是左宗棠和李“中堂”。左、李虽说是一品大员，毕竟还只是“官家”面前的臣子、奴才。只有具备“奇货可居”眼光的吕不韦差强可比，但毕竟那时还是秦王，还没有秦始皇帝嘛！更何况吕不韦改行从政，不复商人本业了。
富格尔家族（兰花系）的族徽
雅各布·富格尔把“官商勾结”推向极致还表现在，他试图把这一门道变成“可持续发展”的生意经。马克西米利安一世去世后，在七大选帝侯按照“黄金诏书”所规定的程序推选新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时，雅各布·富格尔全力扶植马克西米利安一世的孙子、当时的西班牙国王查理来接任皇位。竞争对手是风头正劲的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就是请来达•芬奇，并使得名作“蒙娜丽莎”花落法兰西的那位）。最后是多亏雅各布•富格尔下了血本，花费了在当时是天文数字的50万金盾（Guilder）贿赂七方，才使得查理登上皇位，被称为查理五世（Charles V.，1500—1558）。富格尔也被后人称作“买下皇位的绅士”。作为回报，除了原有的在蒂罗尔和匈牙利的铜矿和银矿之外，富格尔家族获得了西班牙阿尔马登和瓜达尔考卡尔的水银矿和银矿。1505年，他们还得以进入到所谓“东印度贸易”。据估计，在全盛时期，富格尔家族的财富相当于当年整个欧洲经济总产值的2%。
对于富格尔家族“在一棵树上吊死”似的强力支持哈布斯堡家族，经过后世历史学家的努力，又剖析出了另一种视角：马克西米利安一世在位时，历年以来，不断地累积下创纪录的贷款。对此，在理财和放贷方面最有经验的犹太民族有句谚语一针见血：“我欠银行一千块，我在银行手里；我欠银行一千万，银行在我手里。”身为债主的银行做到这个份上，富格尔家族已经别无选择。除了担心一荣俱荣、一枯俱枯，只能不断地扶上马、再送一程。更何况，虽然自己是比黄世仁厉害百倍，但欠下债的可不是杨白劳，而是当朝皇帝。所以，为了安抚和自保，雅各布•富格尔还需要忍痛主动“腰斩”债权。
油画：在查理五世面前焚烧欠条的雅各布·富格尔
除了政治运作中的日常开销和贿选、“彩礼”一类专项开支，最为吞金的当属刀兵之祸。在中世纪，并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常备军和国防预算，所以眼看着战端要开，皇帝、国王想到的只能是马上借钱。像富格尔家族这样处于社会、经济结构顶层的人，势必要全力阻挡任何具有颠覆性的社会变革。毫不奇怪的，在德意志农民战争期间，富格尔家族不遗余力地支持贵族联军镇压农民军。
另一方面，雅各布•富格尔生逢宗教改革的时代，他虽然是传统的天主教徒，而且曾经受到过宗教改革领袖马丁•路德指名道姓的抨击，但是各阵营之间的对立、统一要复杂得多，不像共同面对农民军时的壁垒森严。而作为死硬派的查理五世之所以未能在德国实现其全面镇压的计划，一部分原因就是他无法从富格尔家族那里筹得必要的贷款，也就无从招募一支大军。
油画：德意志农民战争
雅各布•富格尔不但间接影响了宗教改革，而且还直接介入到罗马教廷内部，既是金主，又联通富可敌国的主教们来融资。据说，罗马一个富有的红衣大主教去世后，在他袖子里还暗藏着一张借给富格尔家族三十万金盾的借据。当时的教皇儒略二世特意问富格尔在罗马的分号，兑现这张借据要多长时间。当得到的答复是“只要一个小时”后，教皇震惊无语，因为这相当于三吨黄金，连法国和英国的国王都不可能一下子拿得出来。其实，这位教皇大可不必一惊一乍，毕竟在他1506年成立瑞士近卫队时，这笔钱还是富格尔家族垫的。五百多年后的今天，早已经几度物是人非，可制服如同扑克牌中“大怪”的瑞士近卫队至今仍然守卫着梵蒂冈。
为了给自己以内心的宽慰和对外的幌子，雅各布•富格尔还曾特意延请有名的神学家艾克来写文章，煞有介事地论证，5%的利息是完全符合圣经教义的。正是应了《约翰•克利斯朵夫》里的那句话：“你都有了万贯的家私，难道还想要不朽的灵魂？”
罗马教皇的瑞士近卫队
1525年12月30日，雅各布•富格尔悄无声息地死在家中。偌大的城堡中，身边仅有一位牧师和一个佣人，亲朋好友都憎恨他，这也许就是独占财富的代价。40岁才结婚的雅各布•富格尔膝下无儿无女，由他的侄子安东•富格尔（Anton Fugger，1493—1560）继承家产。
好景不长，富格尔家族忠实的客户查理五世于1556年退位，把他的“日不落帝国（西班牙语：el imperio en el que nunca se pone el
sol）”分给弟弟斐迪南一世与儿子腓力二世）。继任西班牙国王的是腓力二世，他悍然在查理五世尸骨未寒的1559年就宣布西班牙破产，以此拒付利息与债务，使得富格尔家族资产损失近半。紧接着，又因为在中南美洲采用新的水银提炼法，使得白银产量陡然暴增，造成世界范围的币值动荡，富格尔家族的资产随之大幅贬值，很快就在16世纪下半叶没落下来。1607年，随着再下一代的大债主腓力三世效法腓力二世，也宣告国库破产而拒偿债务，富格尔家族终于承受不住，于是宣告破产了。
腓力二世（Felipe II.）时代的“日不落帝国”
富格尔家族得以仍然留存世间的，却是归功于雅各布•富格尔当年的一桩善举。1516年开始，他出资在奥格斯堡建造了世界上最古老的福利社区——“富格尔之家”，包括七条小街，67栋两层楼房，有一百五十多套建筑面积大约75平方米，包括二室一厅，带有厨房的标准宿舍。不过，它对住户的条件要求十分严格：必须是奥格斯堡出生、天主教徒、品行端正，而且家境贫穷。住户必须每天在大院的教堂里祷告一次，并为富格尔家族祈福。
“富格尔之家”面貌
富格福利区就像一个小社会，这里有自己的教堂、小花园，也有着自己的管理制度。如今，如今，它向游人开放，游客可以进来体会五百年前的生活。在它的博物馆里展示了富格尔家族的历史和几百年前福利区中住家的原始风貌。在1681年到1693年间，天才作曲家莫扎特的祖父弗朗茨·莫扎特曾在这里住了十二年。如今，在弗朗茨·莫扎特当年住过的楼前，专门有纪念铭牌。
弗朗茨·莫扎特故居的铭牌
在德国现代史上，曾经有过一个奥地利来的市井儿郎，趁着世界大战后、经济危机中的乱局，通过蛊惑人心而勃兴，推行他的“一个国家、一个主义、一个元首”，结果是血流漂杵、生灵涂炭。而把小胡子祸国殃民的口号改成“一座城市、一门生意、一个家族”的话，似乎又能完美诠释雅各布•富格尔前后几代人的兴衰史。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逐利的原动力会使金融资本在其滚动中爆发出加速度，不可遏制、飞蛾扑火般地围着权力起舞。如果没有介入政治，没有特权，也就没有攫取暴利的空间。然而，权力恰恰是会反噬的……于是乎，到头来逃不脱《红楼梦》里的两段话。一则是，“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二则是“好了歌”中的，“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反而是当年无心插柳的“富格尔之家”，因其造福，得以泽被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