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一条会漏的路
——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后记
文/陈启文
水是一条会漏的路。
我一直在走。身不由己地,被河流带动着的脚步,一个劲儿地走。从潇水源头的湘江口,古老的瑶村,一路走过来,这条河,最终将要把我带向何处?
从最初的毫无目标的漂泊开始,到现在,每天我都在奔向一个明确的目标。
从初夏到深秋,我知道,我已走到了一条河流的尽头,走到洞庭湖三江口,走进了这片水草和芦苇丛生的东洞庭湖湿地。脚下,一条长河仿佛也流累了,但仍有浪花。几滴溅起的水花,长久地停留在空中,许久不愿降落。
我的脑子里不再是一片空白,它现在装满了纷繁丛生的记忆。
又想这条河,上苍怎么就对她如此慷慨?为什么要赐予她如此难以理喻又难以言说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我的思维仿佛一直在过于幽深的地方打转,这也是我写作时间跨度最长的一部作品。严格地说,它不是一部单篇作品的结集,是一条河流成全了它,造就了它,让它成了一部构成了体系的完整的作品。我必须承认,最初,它只是我在这次徒步穿越之旅中随手记下的一些碎片。随后数年,我一直处于生活的动荡与人生的漂泊中,从湘北故乡到湘西的张家界,再到广州,最终,我又回到了这条河流最终注入的洞庭湖畔,重新拿起了一搁十年的笔。仿佛命定,我离不开这条河流和这个大湖。在流逝的岁月中,有很多东西遗失了。包括我三十岁以前的所有日记,——这事对我刺激很大,我后来就再也没写过日记。还有两大本影集,其中大部分是黑白照片,也是我最早的最珍贵的一部分照片。还有许多我早期的藏书。但最珍贵的,我觉得,还是当年随手记下的那些碎片。这一切,我已无法把时间丢失的一切一点点地找回来。这也是一条河流的本质。当一个人走到一条河的尽头时,才会发现许多东西都漏掉了。甚至连自己也漏掉了,至少自身的、原来的很多东西漏掉了。
但岁月,也让我当年的一些模糊的想法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很多事物,也都是我后来慢慢想起来的,重新感受到的。
那早已隐没于河流之下的事物,并不需要回忆,便又开始逐一浮现——
阳光照亮了远山,旷野,以及存在.....
湘江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注入洞庭湖?我不知道,或只是大致知道。她一流入湘阴北境就变得浩淼无边了,分不清哪是河流哪是湖泊了。一个人是无法用肉眼看清一条长河与一个大湖是怎样交汇的,而我那时的感觉又像回到了湘江的源头,四面八方都是滔滔不绝的水声。茫然四顾,又不知道自己是在河岸上,还是已经走上了广袤无边的湖州。我想,一条河既然有不止一个源头,或许也会有各种不同的结束方式吧。
偌大的一条河,又怎么会只在一个地方注入洞庭湖?
忆念中的那个秋天,——秋天的气味越来越浓。鸟群在半空中悠悠翻卷,朝四散飘去。我穿行在深至没顶的水草之中,草还是绿的,绿得没个边儿,青蛙脚前腿后的蹦,脚一蹬,就从我眼前跳过去了,有一种新鲜活泼的气息。蛙鸣是我永远都不会厌倦的声音,它鼓舞着那些同自然和谐共鸣的心灵,也不至于让我迷失方向。我朝这浩浩荡荡的蛙鸣声走去,我知道蛙声最灿烂的地方一定就是那个明亮的大湖。
果然是。拨开一片草丛,我看到了湖,那不是河,那是湖,空气清晰得让我可以看见自己的呼吸。一条河真的结束了,你都不知道她是怎样结束的。再往前走一步,就没有土地了。站在这土地与河流的尽头,我感觉到有从湖面上吹来的风,在这样的风中久伫立,我宛如变成了植物,脚心也正在长出根系。在这生命的奇刻,在此深邃的宁静中,洋溢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若有似无的东西。那是生命的叶脉中无限地延长了的时间。
许多年后,我写下了一篇题为《仿佛有风》的小说,而最初的灵感,就产生于一条河的尽头和一个大湖的开始。风在水的气息中柔软湿润地扩散,然而它并非来自这个大湖,而是来自十分遥远的某个地方,来自某种神灵或某个禅机。被风吹拂而来的,永远都是充满了神秘的不可知的事物,这使你置身于风中也仍然感觉到它的遥远。仿佛有风,这个独特的、极具原创性的标题,它给人很神秘的一种感觉,或许是一种隐于时间的神秘暗号。一位诗人说,神性只是风中到来的一种声音,在那一刻你必须倾听。后来有人把我这个标题抄去做了他自费出版的书名,据说是个老实人,居然做了这种欺世盗名的事。对此,我是一笑置之的。但抄袭者不一定理解它的意义。这种独特的感觉无法抄袭。任何在精神上具有原创性的东西都无法抄袭,谁也无法模仿和重复。在这个世界上,你绝对找不到一条相同的河流,甚至一滴相同的水,如果不是这样,这个世界一定会变得非常的呆板和单调,愚蠢而弱智。
每个人都在经历别人经历过的事,但别人的经历只是别人的,你自己的经历才是你自己的。
我由夏入秋,跨越两个季节,经历了一条河流。数日来,我感到了这条河对我滋养。在一条河的尽头,在秋日清澈的湖水里,我看见了自己的这个变化,我像纸一样苍白的脸上又重新泛出了血色,还多了某种类似信仰的东西。
或许,当一个人走到了一条河的尽头,这条河才会变成他心中的宗教。
人类永远需要这样的一条河流,来拒绝平庸的生活。
这条河是我的,在地图你找不到她,她在我心中,成为不染尘埃的心境的象征。
2009年2月21日改定于洞庭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