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观澜】陈启文:走近一条河


走近一条河
——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引子
文/陈启文

走近一条河,是无意识的。
那年,我从体制内走出,在突然失去重力之后倍感茫然。或许,是因为那时特别渴望有一个方向,我茫然地走近了一条河。没想到往这条河边一走,我竟找到了隐身于一条河谷的另一个我,以及许多后来对于我一生都具有意义的东西。
是的,湘江,这六千多万湖湘儿女的母亲河。她是由三湘——潇湘、蒸湘、漓湘等纷繁的水系交汇而成一条长河。这也是湖南一地被人们称之为三湘大地的原因,——它是根据湘江的三个重要源头命名的。这不仅是地域性文化符号,更是和洞庭湖共同构成的一个重要精神和文化谱系,即湖湘文化。
按照自然地理学上的意义,湘江源出广西境内海洋山西麓,然而一条河流又怎能只有这样一个源头?回首江河发源的青山,就像回溯人类早年的历史,悠远曲折而又纷纭无序。一条河流就是一棵树,比如湘江,那源出湘南岭北的潇水、舂陵水、耒水、洣水、汨罗江,还有众多无名的小溪小河小江,无不是湘江的源头。她们是湘江这棵大树繁茂的根系,而洞庭湖就是湘江伸向四周的蓬勃茂盛的树冠。这样你才会觉得地理学是活的。
人类对河流源头的概念是模糊的。要对它进行清理,先必须要有一次精神上的清理。
这里长眠着中华民族的两位人文始祖炎帝和舜帝......
这里有怀沙自沉的屈子,长歌当哭的贾生,还有源源不断给这条河流注入精神血液的历史文化名人,韩愈,柳宗元,裴休,寇准,元结,范仲淹,张栻,朱熹......
这里还有湖湘文化自身孕育出来的蔡伦,周敦颐,王夫之,魏源,王闿运......
梦里潇湘,水墨潇湘,道州何绍基,永州怀素,长沙欧阳询,湘潭齐白石,还有颜真卿,他们留下了那么多墨迹,这又是一条被墨浸透了的河流......
把眼光再拉近一点,一百余年来,她所制造的生命能量,一次一次地把湖湘文化推向无与伦比的高度,无数湖湘人物开始扮演中国历史的主角,从陶澍,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胡林翼,到谭嗣同、唐才常、黄兴、蔡锷、陈天华、宋教仁、杨度,再到毛泽东、刘少奇、任弼时、彭德怀、罗荣桓、贺龙,还有胡耀邦、朱镕基,这无数湖湘儿女中涌现出的一个个璀璨夺目的名字,如泰山北斗,他们都在各自的属于自己的时空充满激情地演出自己。他们创造着中国近现代史,把握着中国的政治军事命脉的走向,甚至每一个时代的信号,都要通过他们的手去显示。
一部中国近现代史,几乎有一大半篇幅是这条河流渲染出来的灿烂篇章。
无论是谁,一旦走近这条河流,他们都将在这里强悍的民风中去掉他们最后的矫情,最终在这无遮无挡的裸露的自然力量中完成自己,同时诞生自己。当屈原的《离骚》和湘楚之地的巫歌被土著们以笨拙的方式混在一起大声歌唱时,湖湘文明的精神内核已经长成。直到今天,它仍然是中国最奇特的文明,地处江南却无江南的柔软灵秀,它是强大的,有着可以与北方对峙的力度,却又完全不是北方的那种硬朗。这两种极端的精神气质,凝聚并交融于同一条河流,同一种文化。它可以忍受一切,就像舜那样抱着悲悯仁慈的念头。它又可以摧毁一切,就像曾国藩一样显出铁血的宰尽杀绝的狰狞。但它的基本精神是悲观的,这种悲观由太多失败者的情绪郁结而成,它觉得整个世界一直都处在无可救药的状态,惟有自己可以去拯救,而且是用一种绝望的方式去拯救,绝望的反抗,绝望的杀戮或者自杀。没有哪一种文明会繁殖蔓延出如此复杂的含义,也没有哪一种文明培养蓄积起如此巨大的能量,孤独,高傲,绝对,狂热,又包涵了深深的诡谲。没有它,中华文明里或许就缺少了一种诡丽的格调。
在源远流长的中华文明中,也从来没有哪一条河流像她一样,源源不断地给中华民族带来如此多的惊悚与暗示,还有狂妄。
当杨度眼睁睁地看着倭寇与列强虎视眈眈,把魔爪一次次伸向中国,把一个古老的中央帝国一块块地撕裂,瓜分,那种压抑的悲愤和澎湃的激情如惊涛骇浪撞击胸膛,他一口气写出了荡气回肠的《湖南少年歌》,“中国如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直至发出“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的绝望呼号。那时最绝望的是湖南人,最充满激情的也是湖南人。而这一首硬朗、直接、血气逼人的歌,抒发出了湖湘儿女生命中最动人的力量,也让湖湘儿女的热血奔腾了一百年。
也难怪他的恩师王闿运曾出此狂言:“大江东去,不过湘水余波而已。”
谭嗣同也说过:“一鄙一莫或无湘人之踪。”
至今,我们依然感受到他们血脉中涌动的那种与一条河流有关的激情与自豪。
杨度为湖南人写了一首歌,而由他作词一曲《黄河》,也成了中华民族不屈的精神凯歌:“黄河黄河,出自昆仑山,远从蒙古地,流入长城关。古来圣贤,生此河干。独立堤上,心思旷然。长城外,河套边,黄沙白草无人烟。思得十万兵,长驱西北边,饮酒乌梁海,策马乌拉山,誓不战胜终不还。君作铙吹,观我凯旋......
当你走近这条大河的一刹那,你总忍不住要多看她几眼。
当你凝视她的那一刻,眼前已闪过无数浪花。
春夏之交,大河里又开始涨水。在我沿着这条河一路南行时,洪水的高度已逼近堤坝的高度。在河当中,水已经像山峰一样突出。站在坝上,我已经感觉到了那逼人的凉气,它一经发出便不可抵挡。混浊的河水在阳光下闪烁出灼人的白光。河流变得喧哗而庞大,浩浩荡荡地运行。这样的力量在中国的北方是感受不到的。或许只有在南方,你才能更真切地感觉到,这样的大河,永远漂着一个民族的忧患。你永远不知道这满河满河的水来自哪座青山,哪条小溪。
那时我还不懂得人类和这条大河之间的秘密。而今,当我从一条河流的源头一路走来,我看见,她的深邃、冷峻与风骨,现在大都保存在她的上游水系,她的婉约、清纯与柔美,现在大都保存在她的支流。河流在退化,水土在流失,同时也呼唤人类同河流相处时有更智慧的生存方式。
我自小在大河边长大,后来又一直生活在大江大湖边,深感水是有灵性的,有智慧的,厚德载物的。这么多年来,我写得最多的就是水,她让我的心灵,我的文字,始终保存着湿润。而,现在,我又选择以徒步的方式穿越了这条河,是她,让我完成了人生一次沉重的过渡。从这条河开始,我命定般将要在苦难与焦虑中颠沛往返,却再也没有失去过方向。今天我已年逾不惑,虽然仍在苦撑着度日,但一直拒绝无谓的苟活。
我感到这条河流正通过我的心灵,仍在遥遥地将我送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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