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观澜】陈启文:灾难的铭文


灾难的铭文
——长篇报告文学《南方冰雪报告》后记
文/陈启文

那场旷日持久的暴风雪,已是数月前的依稀往事。而关于这场暴风雪的定义,冰灾?雪灾?冻灾?一直很含混。含混是因为多重灾难错综复杂地叠加,我也无法找到更确切的语词来为它命名。我只能获得这样的大意,暴风雪。
诚实地说,如果不是今年早春的一个电话,也许我不会写这些。真的,我感到意外,当湖南省作协决定把这一特别项目交给我时。当时,我正在写一部长篇,而且早已跟作家出版社的一位编辑和花城杂志社说好了交稿的时间。说实话,当时,我犹豫了。人到中年又有经多年养成的习惯,我已经是一个有明确计划的写作者。而这一特别项目显然不在我的计划之内,这意味着,我必须打乱现有的创作计划,暂时停下我的长篇创作,甚至可能要推迟到一年以后。
但最终,我还是犹豫着上路了。作为一个自由写作者,我的采访完全是自费,尽管有微薄的扶助资金,但同付出是完全不成比例的。而以我的经验,自然也有高人指点,那就是,在这次采访中尽量不走上层路线,而是以真正的深入方式,深入最底层,而这样的深入,事实上让我选择了一条最苦的路,没人迎送接待,没人派车陪同,这也让我排除了一切干扰,用我的耳朵去听,用我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脑子去想,去琢磨。
深入,对于我,更多的不是为了得找事实,因是为了找到一种感觉。如果只是为了捕捉一些事实,关于这样一场暴风雪已有海量的报道堆积在那里,这样的间接素材不是大少了,而是太多了。然而,报告文学毕竟不同于新闻报道,按我有限的理解,尽管它是一种介于报道与文学之间的交叉文体(海外就直接称之为报道文学),但它更主要的还是一直被纳入文学的范畴,如果要从时效性去跟新闻报道相比,它是永远抢不过的。但它比新闻报道有着更深远的优势,这种优势我以为恰恰是它可以拉开一定的时间距离对事实进行深度审视。事实是非虚构的,不能改变的。而能改变的,是你的感觉和心情,是你对同一个事实的不同理解方式。这或许是报告文学和新闻的最大差别。而它的文学性,从语言、感觉、细节,通过追问与沉思,通过凝视与记忆,从平常中提升出神性,让事实本身焕发出光辉,这些属于文学性审美范畴的一切特性,都是必须特别强调的,至少我在这次写作中,一直十分强调这种文体被我们长期忽略甚至越来越稀薄的文学性价值。如果说新闻报道从传播学的视角上来看更多地要保持一种中立和客观,我以为报告文学特别需要写作者真诚的精神参与和属于个人的独特审美感觉。
我试图寻找到一种回到现场的叙事方式,一种刻骨铭心的体验,还有情景氛围。这是为了把文字从悬浮中有力地拉回叙事现场,拉近文字和它想要表达的对象的距离,或许唯有这样才可以用文字还原鲜活的生命实体,体验直抵生活与生命真实的存在之境,回到属于报告文学的最逼真的,扎实的,耐心的,更能体现写作者个性的价值追求的文本和精神在场的叙事,将体验的深度延伸到神经,触及内心最敏感的部位。诚然,体验本身就是一种审美感受,一切文学艺术作品都离不开体验,但我们在这个文学已经越来越缺乏体验,尤其是当下报告文学写作普遍和我们的现实生活很隔膜的情境下,对体验更加突出地强调和更有力的重申,尤其是把体验作为写作的核心意图和激励写作者的叙事动力,无疑是极有意义和价值的。文学艺术的独特性,其实与外在的形式无关,它更多的由体验所决定。哪怕面对日常经验中的同一种事物,每个人的经验可能是一样的,但每个人的体验肯定都是不一样的。文学艺术的重复,其实就是日常经验的重复。而体验,正是为了穿越日常生活经验的表象,深入各种存在的缝隙之中。
作为一个有二十多年经验的写作者,我知道,被文字推着写是最好的状态。反之,如果你是在强迫那些文字,想要拼命拽出那些文字,那不知有多痛苦,甚至是对自己和文本的折磨。从一开始,我心里就有两种准备,如果有一种力量驱使我写,我会写;如果没有,我只能放弃。这也是我上路时为什么那么犹豫,迟疑。试一试吧。采访的艰难,我说过,这是因为我的选择。我是在汶川大地震的余震中,在南方一轮一轮的暴风雨中,在冰雹与雷电中,在山洪与泥石流中进行着我的采访。我感觉自己不是在采访,而是在重新经历一场灾难。作为这次暴风雪的亲身经历者和见证者之一,很多当时的感觉都被调动起来了。雪,开始,谁都以为这是大自然慷慨赐予人间的风景,它从最初的圣洁,美丽,魅力四射,到最后,你怎么也忘不了那无边的冰雪横陈的景象。你再也看不到世界的面貌和和轮廓。城市黑了,村庄毁了,路断了,那雪,是无底的深,深不见底。你感觉被天压着,只有暴雪,直直地盖了下来......面对这样一场罕见且巨大的突难,一个写作者的笔是多么弱小,但我找到了一种力量来支撑,那就是,人,中国人。在灾难狂暴的摧折下,是那些最普通的人,是他们坚如磐石地坚持,让我们挺过来了。人,是我这部作品的书写主体。生命高于一切,这也是灾难中整个社会一以贯之的核心价值体系。我试图素描出他们令人动容的善良从容、坚韧,试图让更多的人甚至让世界看到,古老国度的子民,他们用自己的爱心、行动和生命,在塑造自己不容置疑的尊严。
在经历了这场世纪性灾难给予我们的一切之后,在许多人的记忆中,他们还被笼罩在冰雪中。灾难,自开天辟地以来就一直伴随着人类,你只能沉重地接受。我觉得它也是我们记忆历史的一种方式。一般认为,凡五十年一遇的灾难就可称为世纪性灾难。很多人都说,自从进入2008年,中国就没有过安宁的日子了,而也正是在国家与民族的多灾多难之中,检验了也考验了中国人的素质。从灾难降临时最初那种本能的抵御,到理性的抵御,是一个觉醒与嬗变的过程,也是一个事物发展变化的辩证过程。对社会的反思是必要的,它考验着同时也检验着政府的执政能力、公信力、社会能见度。但更重要的,我想要特别强调的,是每一个公民的行动能力,尤其是那些早已安于坐而论道的知识分子的行动能力。如何恢复人在灾难抗争中的主体性地位,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公民,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逃避的现实责任,都必须去承担自己理应承担的角色。而也正是通过过这样一场大雪灾,让无数人重新找回了强烈的参与意识和行动能力,强化了对公共事物的关注程度和热情。......我采访的过程,也是一个寻找冰雪中失踪者的的过程——他们不是失踪在冰雪之中,而是在冰消雪融后失踪,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无名英雄。他们很普通,从人到事,都很普通,而文学的本质之一就是书写并记录常人常态,呈现一种真实的存在,显露出他们的真实价值,而其更高的境界,则是在日常中提升神性,在平凡中书写大写的人。
通过一场灾难,我们对自身的体认更加深刻。在灾难的背景下,人作为生存个体的极其渺小是可想而知的。反过来,灾难的酷烈与尖锐,又更能凸显生命的顽强与壮美。诚如有人说,一个国家的社会心态和民族性格决定他们拥有怎样的共同记忆。中国的民族性格比之大多数国家,上下几千年,在我们的记忆所能够追溯到的历次天灾中,中国人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在悲悯、爱与受难和彼此的互相搭救之中,哪怕最普通的人,也能表现出神性的魅力,充满了内在的力量和精神血性。而在灾难中如何建立健全人格与正义理性,我觉得,比浪漫主义的英雄故事更有价值。一场灾难让我们重新找回了感召力,也让我们更接近了人生的真谛,甚至在这样的灾难中完成了自己。
这是一次突围,既是冰雪中的突围,更是精神上的突围。
我常忘记自己是在采访,感觉不是在采访,而是在重新经历一场灾难。在采访途中,一些对本书非常关注的朋友,如龚政文、梁瑞郴、龚湘海都陆续给我打电话,他们依然很担心我的态度,我已不再犹豫,有一种力量,有一种激情,在驱使我。我情不自禁。我记下的这许多人和事,我的脑子被塞得满满的。或许,很多事都是偶然的,而很多的偶然,都是必然的。因为是真的,才是必然的。我黯淡的文字,被他们的眼睛一次次照亮。经历了一场雪灾,他们的眼睛更加雪亮。
而在经历了这样一场灾难后,我已很少再头脑发热。我越来越感觉到,对灾难的反映,也是人类对世界的独特关注方式之一。你不得不承认,有些灾难是不可预测的,不可抗拒的。对于灾难,你必须正视,而对于波诡云谲的大自然,以人类还非常有限的认识能力,你也必须保持足够的谦卑与敬畏。而一场五十年甚或百年一遇的大雪灾,对于人类,具体到每一个经历了这场灾难的每一个短暂的个体生命,也许是一生中唯一的经历,然而灾难却是人类生活中长期存在的东西。永恒的存在。我不想把灾难仅仅作为书写的对象,而是通过一场灾难,为人类未来的生存提供更多有启示性的东西。对大自然保持必要的敬畏感和神秘感是必要的。尤其重要的是,人类在对抗灾难的同时,应该学会在大自然面前保持必要的谦卑,然后去小心翼翼地呵护它。我觉得灾后重建,更多的是如何构建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平衡关系,去达成一种和解与和谐。
灾难的意义是复杂的。一场大雪灾,对于人类来说既是挑战也是机遇。重建,并非简单的灾后重建,只有从人类长远的命运去观照,追问与沉思,对灾难方有更深刻的体验和认知。譬如在冰灾之后的冰雹、雷暴在同一灾区反复出现,就反映了灾难的多种可能性。还有,灾难过去之后依然还在带给人类恐慌。这种恐慌本身也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对灾难的预估与预防是必要的,但若失去了理性和科学的判断,它本身也会成为灾难——人造灾难,它可能虚掷宝贵的社会资源,并做出对社会力量的不必要动员。此外,必须特别强调的是,我们无疑还应该反思现实中国急遽变革中的道德的艰难重建,这样的重建更应该包括人类精神的重建,现代性价值观念的确立,正义理性的确立。
诚然,文学虽然不能缺乏对重大事件的反映,但也绝不能赶热闹。我一直在告诫自己,尽可能地冷静处理关于重大题材表达的焦虑。有时候,我真没有力量控制它。另外,说是全景式的报告文学,其实我根本没有能力叙述整个事件的真实全貌,我知道,这远非一场灾难的全部历史和生命的过程。但我会持某个局部事件中所包孕的一切,以真实还原的方式呈现出来,连同当时现场的那些氛围。有些叙述是不自觉的,只能靠着自己固有的本性去感受,我内心的东西时常会不由由自主地跑出来。心灵深处的那种感动,总是穿透我的手指,化作文字。
在经历了一场暴风雪后,又经历了一场异常漫长的酷暑。现在我在南方美好的深秋里打上最后一个句号。啊,结束了,般若,涅槃!我歪在靠背椅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感到自己就像变了一个人。是的,我以自己的文字,切实地履行了最初的诺言,那就是诚实。对于一场罕见的巨大的灾难,我们需要一种诚实的记录,一本诚实的书。我已经是一个写了多年的写作者,我应该为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承担责任。我甚至希望,我写下的每一个汉字都能够成为灾难的铭文,甚至成为一部关于灾难的形象史。
陈启文
2008年深秋,霜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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