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灾难降临
——长篇报告文学《南方冰雪报告》序言
文/陈启文
没有人预感到某种巨大的灾难正在降临。没有任何预感。
我记得那是2008年1月12日,星期六。晚上11点,夜深了。我乘坐T2次动身去北京。尽管那晚喝了不少酒,但我记得很清楚,2008年的第一场瑞雪就是那天晚上降临的。在我故乡的岳阳火车站,感觉车头也像冻僵了似的机械地车朝我们移动过来。站台上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种冰雪即将降临的寒冷天气,那种无法描述的凛冽与肃杀。那是直接与我们自身有关的感受。每个人都有点向后退缩,想躲到厚实的寒衣里面去。但这并非与灾难有关的预感,也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种寒冷中隐藏着怎样的危险。
在车上,在北京,我一直不停地接到朋友们从南方的家乡发来的短信,或许是大雪一如既往的美丽使人们脱离了现实,南方的瑞雪成了新年伊始的最美好的祝愿和内心里所祈愿的某种吉祥象征。而我在北京度过的那一周,天气一直是如秋天般晴朗的。南方的瑞雪与北方的阳光让我感受到了这刚刚来临的年度给我带来的双重的祥瑞。
我想这个刚刚来临的年头,一定是一个好年景。
一周后,在我回来的那天,北京大雪。尽管由于雪天路滑差点延误了火车,但北方的雪景还是深深地吸引了我,甚至让我感到了它与南方瑞雪的某种神奇呼应。从北到南,沿京广线,我一路上看见,辽阔的华北平原,黄河,长江,满世界都是纷纷扬扬的瑞雪。车过武昌,开始驶入南方的丘陵和山地,我守在车窗边,捕捉着雪花的隐秘闪光,感觉到雪里江山的绰约与柔美,连列车滑过铁轨的声音也是嘹亮的。是啊,南方已经很多年没下过这样的大雪了,南方一直盼着能够下一场久违的淋漓尽致的瑞雪。雪的魅力无法抗拒,下车后,看见一个我原本十分熟悉的城市呈现出来的一切,白色的街道,白色的屋宇,连许多肮脏的死角也被雪白所掩饰,感觉很陌生,但是很美,很干净,很诗意。情不自禁,我有些情不自禁,只觉得遍体上下飘飘然的。
我已是一个老大不小的男人,生于南方,长于南方,但有生以来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瑞雪。在我的经历中,雪是美好的,在人类的记忆里甚至具有永恒之美。这并非我一个人的感觉,而是整个中国南方的感觉。在那些日子,几乎所有的南方人都感受到了瑞雪给他们熟悉的世界带来的新奇和诗情画意。从遥远的四川阿坝,到湘西凤凰、张家界,从伟人故里的韶峰,花明楼,到南岳、回雁峰、湘南、郴州、美丽无比的苏仙岭,一直透迤到江西井冈山,雪,一直温顺地,密密层层地,从西向东,继续降落。一些原本就如诗如画的风景名胜之地,因为雪而更加浑然天而魅力四射,而人们也样被雪景深深吸引着,诱惑着,仿佛被引入另一个世界,悠闲地踏雪、赏雪。世界已经换了一副面孔,但那时,还没有任何人来扯破这一幅幅虚幻又真实的美个人的图景。
我不知道,那时到底有多少人通过这样一场瑞雪看到了后来的灾难性后果。
这也是我后来在采访中问到的最多的一个问题。
我这样问过湘南桂阳大山沟里一位种烤烟的老农,问过江西井冈山一位卖纪念章的剪着一头短发的年轻女人,问过韶山的一位退伍军人,也问过我那活到了九十三岁脑子还很很灵光的老娭毑。每遇到一个人,我都这样有些神经质地追问。我在追问所有的人,追问人类。这里,我要感谢他们的诚实,每一个经历过这场大雪的人都诚实地告诉我——没有想到,没有任何预感,谁也不知道一场雪后会下成后来那个样子,会下成五十年甚至一百年才降临一次的巨大灾难。
而我在追问的同时,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卡尔维诺那篇我读了许多年一直没读懂的小说《帕洛马尔》——美国加州帕洛马尔天文台,有世界上直径最大的天文望远镜,小说主人公帕洛马尔先生即借用此名,喻义对身边日常屑小事物进行“大倍数放大观察”,结果进入了一个奇趣的境界:帕洛马尔望着一个海浪在远方出现,渐渐壮大,不停地变换形状和颜色,翻滚着向前涌来,最后在岸边粉碎消失、回流。帕洛马尔先生不是想要看清楚整个海浪,他只想要看清楚海浪中的一个浪头,他并无奢望,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很难把一个浪头与后面的浪头分开,后浪仿佛推着它前进,有时却要赶上并超过它;同样,也很难把一个浪头与前面的浪头分开,因为前浪似乎拖着它一同涌向岸边,最后却转过身来反扑向它......
我一直在猜测卡尔维诺的意图。我觉得,现在,我在他诗意的背后终于读到了他的残忍,天才的卡尔维诺,在此其实无意于描绘风景,而是为了揭示现代人的处境,帕洛马尔先生够现代化的了,那台望远镜代表了人类目前所掌握的最尖端的科技水平,对事物可以大倍数地放大观察,而且,他也并没有了解整个世界的奢望,只想搞清楚世界的极小的一部分是怎么回事,但他还是没能看清楚。人类在时空中的渺小,人类占有的局限,也因此被揭示得更加触目惊心。他让人类看到人,看到自身,看到人类自身的命运,他为个人的无能为力与世界的变幻莫测找到了最残酷也最触目惊心的对照。
5月,在冰雪过去数月后,我上路了,与其说是开始我的采访,不如说是开始了我的寻找。尽管,动身有些迟了,但我身上,还有在那场暴风雪中摔伤的疼痛感,还不会那么快就过去。那些日子,很多人都摔伤了。在雪地上走着,走着,忽然就直挺挺地摔了下去。没谁想要摔跤,但在摔下去的那一刻,也没人能够控制住自己。我很幸运,没摔断骨头,但数月之后,身上还留下了几道并不明显的伤痕,这或许是因为伤得太深的缘故。我上路时,一场旷日持久的暴风雪早已消失,没有消失的除了伤痕,还有当初那种濒临绝境般的感觉。一个人倒在白得耀眼的雪地上,竟然会是那样一种感觉,瞬间就像陷入一片黑暗——没经历过那场雪灾的人可能不相信。一个经历了那场雪灾的人和没经历过的人是不一样的。而对于疼痛的体验,则可能是一样的,它由最初的尖锐,变得麻木、迟钝,然后转化为一种漫长的隐痛。如果不保持一种警觉,你甚至感觉不到这样的隐痛。
而对一场灾难更真实地观察,也的确需要一个合适的距离来审视。这需要时间,甚至需要从人类长远命运去观照,才会发生必要的追问与沉思。诚实地说,我的采访一开始是茫然的,犹疑的。在我接受这一命题任务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我是真的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从何说起?但后来,我还是犹豫地接受了,并且,上路了。很快,我就发现,随便往哪里一走,往中国南方的任何角落里一走,都是灾区。我沿着当初雪灾最重的路线,京广线,京珠高速公路,还有连绵起伏的高压输电线路,在崇山峻岭之间迂回穿插,我走在一条条陌生的路上,甚至深入那些无路可走的地方,去探寻事情的来龙去脉。
又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2008年5月12日,星期一。下午两点左右,我来到了这里,湖南望城县桥驿镇力田村。没有人预感到又一场更加巨大的灾难正在降临。没有任何预感。上山时,我踩得枯树枝沙沙作响。夏天已经来临。这是南方最美好的季节。这一片在几个月前被无数镜头反复重现过的雪白山岭,此刻被阳光照得一片透亮。在我的四周,簇拥着季节更迭中重新长出来的树叶,杜鹃花和甜甜的刺莓,还夹杂着一些早已枯死的树木。我从这些活着或者死去的植物间探出脑袋,仰望五十多米的高空,当我向那座铁塔注视时,天地间一瞬间安静无比。而后,我的目光一直长久地停留在那个高度。我怕我一旦缩回了目光就再也没有望第二眼的勇气了。我有恐高症。我听见有隐约的声音传来。是的,几个月前,1月26日13时,这里还是冰天雪地,那一刻正在500千伏华沙线(华电长沙电厂至长沙坪变电站)44号铁塔下执行除冰任务的湖南省送变电建设公司送电三公司302队副队长文武忽然发现,吊在铁塔上的绝缘瓷瓶出现了异常,原本处于垂直状态的瓷瓶开始向一边倾斜。这一发现是迅速的,迅速得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三座铁塔便因线路覆冰太厚不堪重负而相继坍塌,在高压线路上执行人工除冰的罗海文、罗长明、周景华三个人,三个生命,从五十多米的高空坠落.....
我在此仰望。我的心里一片空旷,想象中的坠落异常安静,静得让人窒息,只有岁月之风依稀传来的空荡荡的回声。时间把那个短暂的过程变得遥远而缓慢,缓慢形成一种飞翔的姿势。然后,我就感觉到了一种很真实的震撼。感觉有什么东西,把某些相处遥远的东西秘密联结在一起。
开始,我以为那仅仅只是一种幻觉。然而,那不是幻觉,就在我再次仰望的那一刻,据国家地震台网核定,北京时间5月12日14时28分,在四川汶川县(北纬31度,东经103.4度)发生的地震震级为7.8级。最终又被确定为8.0级。而这一幻觉被真实验证已是几个小时之后,我从当晚的《新闻联播》里得知这是我在追踪一场灾难途中发生的一场更大的灾难,又是一场完全没有预感的灾难。这一灾难的波及之广,远隔数千里的湖南可以作证,湖南不但有很明显的震感,也有人在这次地震的冲击波中丧生。就在我感觉到震撼的时刻,很多湖南人都有与我类似的感觉,但谁都不敢相信,那一刻在中国这片灾难深重的大地上又发生了什么。而就在这两场巨大的灾难之间,还有冰雹、雷暴、暴风雨在同一灾区反复出现。中华民族在2008年将被深刻铭记的,除了百年期盼的奥运,还有这样一场场灾难,而且都是对于任何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难以承受的巨大灾难。
难以忍受的沉重,一路伴随着我。无论是在乡村的沙砾小路上,还是京珠高速公路上,我都走得很慢。这里——湘潭,在京珠高速公路马家河路段,我沉默地伫立的地方,几个月前还是一片白色的冰雪,除了冰雪,当时感觉已经没有天空和地面。就在这里,我现在反复打量的同一个地方,一个老人的视线穿越了一树树透亮的冰凌,最终停在了一座座被冰雪压塌的高压电线铁塔上,这里的500千伏高压线,四座铁塔全部断裂了。他随手抓起一根折断了的树枝,支撑着身子朝冰雪深处走,他在睁大眼睛察看,这么大的雪灾,真叫人不敢相信,哪怕你亲眼看见了,还是真的不敢相信。老人缩回了目光,此时他的目光沉重地落在了身边电力工人粗糙的被冰雪冻得皴裂的手上,他握住了那一双双大手,而他说过的那一番话你现在肯定相信了——我们完全可以避免大面积的停电,我们有信心做到这一点,我们也有能力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做到这一点!
在你不敢相信的巨大灾难面前,最需要的不是别的,是信心,一个国家的信心,一个民族的信心!而此时,我依然能听到他的脚步声,每走一步都会深陷在雪地里的挣扎前行的脚步声。这位对人和蔼可亲的总理,他的眼神是忧伤的,眼泪里饱含着泪水,讲起活来声音嘶哑。从年初的冰灾开始,他就一直在奔波,现在他又在第一时间出现在四川汶川地震的废墟和瓦砾间,这是一个因身负重压而又奔波过度的大国总理,你为他揪心,但他决不会倒下——要昂起不屈的头颅,挺起不屈的脊梁,燃起那颗炽热的心,为了明天,充满希望地向前迈进!
这是他发出的声音——在北川中学的临时安置点,他对那些孩子发出的嘶哑而坚定的声音,然后,他抓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大字:多难兴邦!它源出《左传·昭公四年》:“邻国之难,不可虞也。或多难以固其国,启其疆土;或无难以丧其国,失其守宇。”一个民族在它的发展过程中,总会遭遇一些灾难与浩劫,总要承受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而最重要的是,在巨大的灾难降临之际,先要制止和化解一场精神危机,不让心灵结冰,不让精神被震垮。而在我逐渐深入每一个山坳里采访的过程中,我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民族在一场场灾难面前以本能的方式抱成一团的强大凝聚力,古老的中华民族正用五千年的睿智、坚韧和信心来拯救和重建自身,这正是中华民族历经五千年的无数次劫难而不倒,而能够永远存在下去,而能够一次次复兴的秘密所在,这也是我们依然热爱这个伟大民族的理由。
我是一个不善于说大话的谦卑的自由写作者,但我深信在2008年暴风雪之后,在一场场接踵而至的巨大灾变之后,这样一个民族将越发以敞开了的心扉屹立于神奇的东半球,也将越来越尊重和珍惜每一个短暂而渺小、高贵而充满尊严的个体生命。人类每一次面临灾难,说到底,还是面对我们自己。这其实就是我反复追问与求索的答案。
请相信我。我将以我全部的人格和诚实,来完成我的抒写与记录。天佑中华,多难兴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