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城(节选)
——长篇小说《梦城》
文/陈启文
有一种气味是如此浓烈,方世初嗅到了。但那是与死亡与毒药无关的味道。那是春天的味道。一年前,一个女人神秘地杀死了自己。神秘,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整整一年后,在母亲的忌日,方世初又来到了坟地,来看看母亲。又是黄昏了。在黄龙洲辽阔的原野尽头,那轮把这片土地照耀了一整天的太阳不知是沉没了还是悄没声息地熔化了。天地间涌出不尽的如血一般的颜色,洇染浸润到每一个角落。远近的人影、牛羊,以至这天地间一切渺小而卑微的生灵,也在无形中被一一染红,瞬间,都不动,似有神灵把这一切都控制了。
再见了,娘。他离开了坟地,然后松开了一直紧闭着的嘴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到特别的舒畅。他走得很快,甚至走出了一身淋漓大汗。他把被汗淋湿了的衣服也脱了,只穿着背心,连投在地上的影子也与往日不同了,有些陌生。他知道,从此他将不是一一个富家的阔少,他差不多一无所有了。在云梦大桥举行隆重通车典礼的同天,方世初、黄岚正在拍卖公司里的最后一部分财产,以偿还拖欠工人的工资。大桥竣工了,但公司资不抵债,已经宣布破产了。这也是继市工总之后梦城破产的又一家大公司,前者是家国有大企业,后者是一家非公大企业。那幢作为梦城首富的标志性建筑——方氏实业总部大楼拍卖了,方友松创业之初买下的那套住房也拍卖了,黄岚的房子、车子不存在拍卖,早就抵押给银行了,银行已派人接收了。最后拍卖的是梦城最耀眼的那辆私家车,这辆豪华大奔是方友松作为梦城首富的显赫标志,每一个零件都闪闪发光,不知道照亮了多少人的眼睛和梦想,拍卖师原本以为可以拍出一个好价钱,最后却是以底价拍出。有人说,这辆车不吉利,坐这辆车的人坐了牢,拥有这辆车的公司破了产,车是好车,可人们更希望有辆车能把自己载进一个更好的命运。
方友松出狱了,他是因为在狱中表现好而提前释放的。方世初和黄岚去接他时,他已经从桥那头走到了这一端的桥头,背后背着一个包袱,两条裤腿都挽着,穿的是一双磨得发白了的解放鞋,倒不像是劳改释放犯,像一个刚刚进城的农民。劳改农场的体力活没让他变得苍老,反而显得更加壮实更加精神焕发了,那气色很旺的大阔脸和那一双正在打量这座桥、这座城市的双眼,活脱就是他第一次走进这座城市的形象。他第一次走进这座城市也是这样一身打扮,只是比现在年轻,比现在轻狂,一股子要征服这座城市要在这座城市里打出番天地来的乡下人的豪迈劲儿。时隔多少年之后,这一形象又奇迹般地恢复了,而他也被命运又一次推回了当初的赤贫状态。不同的是,他背后多了一座大桥,他前面多了一幢幢由他建起来的房子,一条条霞光万道的大街,自然还多了几番沉沉浮浮的生命体验。
方世初把父亲肩膀上的包袱接过来了,挎在了自己的肩上,里面也不知装了些什么,很沉,压得他的肩膀立刻就朝一边歪着了。
几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都没吭声,甚至都不知道该去哪里了。办公大楼没了,住的地方没了,车也没了。他们在这个城市里,已经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他们又一次被这个城市推到了外面。可方友松脚没停,两只大脚片子还甩得那么响亮。方世初和黄岚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走到一个地方,方友松站住了。北门渡口。大桥通车后,这里已经一片沉寂。这是春季里的一个明媚的日子,连沉寂也显得清晰可辨。空旷,僵硬,还有那种茫然出神的状态,都是它的内容。这里再也不会有一群把货物搬上搬下的脚夫了,那些不久前还在大湖里坚实而又缓慢地行驶着的轮渡,可能已经卖给了那些还没有桥梁的地方。往常的这个时候,正是码头上一天最繁忙的时候,那在晚霞中泛着亮光的青石踏步,还看得见脚夫们的脚后跟磨出来的清晰划痕。现在一切都像深沉地死去了,再过不久石头的缝里就会探出一些野草来。它们在死亡中生长,在死亡中生长或许能够更加感觉到一种生命蓬勃生长的喜悦。方友松的脑海里已然荒芜一片了,他突然大笑起来,他这么多年的艰辛,这么多年的奋斗,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家业,转眼间就已荡然无存,什么也没有了。他的一生仿佛只是一场意外。
这桥上的每个人、每辆车都在往前赶,却忘了那些曾经把他们渡到彼岸的人。从那个空旷的方向,突然涌出很多的人影,喊叫着,几个人很快就看清楚了,是那些轮渡工在闹事。一座大桥通车了,许多人却失业了。
“我就是想当脚夫,也没个地方当了。”方友松笑着说。
这声音无疑是苍凉的,苍凉之中莫名其妙地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他一屁股在石阶上坐下了,轻松极了,舒服极了,可以悠闲地看看这个大湖了,看看这些被云霞染得醉醺醺的风景了。目光由这一片开阔的湖面延伸开去,视野格外清晰明亮,连水天相接处的一只鱼鹰也看得见。远远地,那一条条渔舟静静地在空中走着,那种感觉是确确实实的,那渔舟并非行走于水上,轻盈如在一片虚空中飘移。或许是太过静谧了,静得无边无际了,才会让人产生这样的幻觉。湖水少了轮渡的重压,终于露出了她的本来面目,呈现出一种平面的静止的状态,完完全全地舒展开了她光滑流畅的仪态,连呼吸也变得均匀了。却让人感到陌生,仿佛瞬间降临的又一片大泽。慢慢就会习惯的,慢慢地就会熟悉起来。云梦大泽就是这个样子。那个被轮渡掀起来又扑下去的云梦大泽,其实不是她,而是她为人类而付出的代价。
两个年轻人也挨着方友松坐下了,一边挨着他一个。方世初还是原来的样子,长头发,大眼睛,脸色苍白,头发散乱地披在额头上。他这样子其实很动人。如果不是当一个CEO,而是去做一个艺术家哲学家,他可能不会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他的不幸在于他是方友松的儿子,寒窗苦读的又是与哲学和艺术无关的专业。他的异常如果体现在另一个方面可能很正常。可他却带着另一个世界的温度,冒冒失失撞入了这一个世界, 在他尚未开始行动之前,这样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好在,代价虽然惨重,但总算物有所值吧。他把这座大桥终于建起来了,这座桥虽不是从他开始,却是由他最终完成的。他完成了梦城的一个梦。
这是怎样的一个梦啊,多少人被这个梦的美丽和高度所吸引啊,瞧它现在被春日黄昏的阳光照得有多亮。更重要的是,在他建起这座桥的同时,他也重建了自己。他不会再有那样病态的敏感和脆弱了。他明白了,世间最美好的东西都在那座坟的外面,严厉但慈祥的父亲,美丽纯洁而又善良的黄岚,还有薛城,还有高佑民,是他们构成了人世间最深最美的风景,也是他们让自己完成了一次浴火重生般的涅槃。此刻,他紧挨着父亲坐着,感觉着他的身体,他的气味,他血液的温度,还有他那种审视的目光。方世初很想同父亲说一点什么,但却尽量收缩起自己的舌头,屏息敛气。过去了的,说得再多也没有什么用处了,未来的事,又何必要提前说出来呢,等实实在在地干出来了再说吧。
他知道父亲最喜欢的是实在,他就从这个实在开始学起吧。
黄岚也一直没吭声。她偶尔会抬起头来看看老板。和老板坐在一起,她有一种牢固的安全感。仿佛天塌下来了,方友松用手一顶, 就能顶回去。黄岚和方世初在一起,就没有这种安全感,方世初不管干什么,都让她战战兢兢。她也会不时地瞟方世初一眼、两眼,这个混蛋的眼睛居然一点没变,好像真理还掌握在他的手里。她的心跳了起来,跳得很复杂,很悬。夜色又深了一些,湖水却更亮了,映出一座大桥清晰的倒影。一座桥的倒影看上去比一座真的桥还美。沉浸得最深的是蔚蓝色的天空,云不在天空的下面,而是悠然地游走于天空之上,云上是桥,一道如虹影般的圆弧深深地向天穹弯去,似在水中深深地呼吸。随着一声唏嘘般的呼吸声,整个大湖立刻凝然不动了。这景象在桥上走过的人是看不见的。他们倒立着的身影投在桥下很深的大湖里,也没有一个人看见自己。没有谁能够看见另一个自己是怎样行色匆匆地从一段路上走过的。
黄岚被一种忽然而至的莫名情绪控制了,突然想看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石阶上坐着的父子俩怔了怔,但很快就明白了这姑娘的意思。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又心有灵犀地笑了笑,然后,一起朝夜色中那座有些迷茫的城市走去。
天是什么时候黑的他们都不知道。夜雾慢慢地飘散开来,色调暧昧撩人。他们越走越远,走得看不见了。有很多人就是这样迷失的。失踪了好些日子甚至好多年之后,却又会意想不到地在某个地方再次出现。
这是件迷人的事情。那时你可能都认不出他们是谁了。
2008年11月23日改定
于长沙捞刀河湖南作家生活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