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观澜】陈启文:洗脚


洗脚(小说节选)
——收录于中短篇小说集《洗脚》
文/陈启文

罗列夫第一次去那种地方下了很大的决心,那是怎样的地方不说你也知道。
三月里的一个黄昏。在那个色彩鲜艳的时刻罗列夫是一条汉子,显得十分高大壮观。他从民国早年修造的那座牌坊风格的大学校门里一闪身子,远在一里之外的英立刻把他看得水落石出。英看见太阳在他身上最后照了一下,然后轰轰烈烈地滚下了西边那个山坳。罗列夫从女人们五颜六色的花短裤下飘然而来。这儿,那儿,到处飘扬的花短裤使武汉更像是武汉。小街芳香四溢,在没有了太阳之后反而更加光辉灿烂且有几分妖气,这主要是那些歌舞厅、发廊、足道馆刻意营造出来的氛围,是一种效果。站在霓虹灯下的小姐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睁起眼睛四处张望,鲜红的嘴唇无一不像幸福的花朵一样开放。
罗列夫眼就在这些女孩子中发现了英。英与众不同,因为她是英。英长得郁郁葱葱,像一棵树。罗列夫走过去说,就是你了。他想她应该明白自己的意思,英却怯怯地看着她,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可我什么也不会干。英又用稍大一点的声音说,我就会洗脚。她的反复强调使罗列夫笑了起来。罗列夫笑得总是很有节制,笑容擦过唇边时,他迅速地用一个指头把滑在鼻尖.上的眼镜扶正了一些。
英的身后是一家足道馆。
洗脚是中国的传统日本的时髦,却叫了个法国味儿十足的名字:梦丹娜。这些罗列夫当然看得很清楚,他说,我就是来洗脚的。
罗列夫用下三十年的时间才走到英的身边,当然不是为了来洗脚。
......
何书凯先生一听听罗列夫要去湘西,就哭了。
那时,罗列夫的口袋里已经搞着赴湘西自治州的派遣证,具体来说是吉首大学,一所很少有人知道的大学。何先生痛哭流涕的样子不堪入目,但显然动了真情。列夫兄,我没有看走眼!你是我唯一的学生,那是你应该去的地方。他的f声音像是从古老的岩洞里发出的,夹杂着许多人嗡嗡的争吵声。
听得罗列夫心潮澎湃。
何先生又牵了牵他的衣角,悄声说,你跟我来。罗列夫紧紧地拽住木扶手,跟在何先生的屁股后面一级一级地爬楼梯。这年久失修的楼梯榫子松动吱吱嘎嘎直响,罗列夫每上一步都要停一停,担心楼梯会突然塌下去。终于爬进了一个小阁楼。没开窗户,四周密不透风,散发出一股老松香味。老人打着打火机,微弱的火光共闪了三次才把一支蜡烛点燃了,罗列夫则看见一只四角包着铜皮的箱子。
箱子在很多情况下都神秘化了,因为它确实具备了某种象征意义,尤其是揭开盖子的那一瞬间。罗列夫很早听说何有先有这样一只箱子,是从湘西带回来的。很多人听说何先生都听说了但从来没有见到过。越传越奇。据说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箱子里面就有人小声讲话,你不会感到害怕反而觉得每一句话都说在你的心坎上。正是这只箱子使老单身汉何书凯奇想迭出如得神助,提山一个个荒诞的假设又很快就能逐一得到证实。何先生的裤腰带上吊着一大串钥匙叮当直响。罗列夫不知道他是否能找到他想要的那一把,正这么担心着箱子却已经打开了。
箱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石头。
何先生说,箱子是一只普通的箱子,石头却不是普通的石头。你看看。
罗列夫以为又是老板设下的一个骗局,但还是把石头拿在烛光下看了看。石头是透明的,里面站着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嘴唇红红的,舌头也红红的,张开嘴像在呼喊。
罗列夫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何先生看了他一眼说,她叫英,落英缤纷的英。
八月初的一个夜晚罗列夫动身去湘西。他去跟赵俊道别,不管怎么说赵俊也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是陪伴了自己人生的一段风景。但赵俊走了。当他扛着大包小包如牛负重地钻进一辆西去的列车时,赵俊正和另一个男人坐在开往南昌的火车上喝着啤酒谈笑风生。黄色的酒液沸腾闪亮,而女人是这样的一种动物,总是在脸洗得很干净的男人面前显得精神焕发。那个儒商谈锋甚健,天南海北的,忽然又说起早已灭绝的华南虎又出现了,已经咬死了两个小孩和一头野猪。而坐在另一列火车上的罗列夫则在气笛鸣咽声中抱着双臂,若无其事的样子,脸上还是今年春天的表情。仍然是夜色,油彩一样地在江汉平原上无边无际的展开。云完全静止不动,就像是假的一样。但那一轮月亮却是真实的,蔚蓝色的天空上,很白很白的一个圆,实在是饱满。
东去的赵俊,西行的罗列夫,在他们奔向各自的终点时,几乎是同时抬起头看了一眼月亮,几乎是同时涌起一种无言的惆怅,想起多少往事。
这天晚上的月亮,后来印在一张寄往湘西的明信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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