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食粮(一):何为粮食
——长篇报告文学《共和国粮食报告》引子
文/陈启文
一
粮食是百感交集之物,凝天地精气,蕴日月精华,承雨露化育,方凝结而成,以济天下苍生。它是大地赐给人类无穷的生命之源,而且是一种让人类深怀着感恩之情和虔诚之心的信仰之物,用中国农人的话说,是命根子。
粮,望文生义,米之良者。很多人都误以为这是一个简化字,其实,早在汉礼器碑(藏山东曲阜孔庙)和西陲简(四九一七)就有这个古老的“粮”字。在某种意义上说,这甚至是一个无法简化的汉字。而它在典籍中的出现,似乎一开始就与战争有关,“攻其邻家,杀其人民,取其狗豕食粮衣裘”(《墨子·鲁问》)。这样的战争是对粮食的直接掠夺。和“粮”一样,食,也是一个难以简化的古老汉字,“自我徂尔,三岁食贫”(《诗·卫风·氓》)。郑玄笺:“女家乏谷食已三岁贫矣。”这是《诗经》时代对饥饿的记载,而且是长达三年的饥饿,也成了一种永远无法简化的存在。
在西方,诗人们把粮食喻为“太阳的血液”,这是我所知的粮食的最伟大也最形象的一个比喻,而且赋予其丰富的象征性。每个造物都表明上帝的存在,却没有一个透露上帝在什么地方。——这是二十世纪最杰出的法国作家纪德的一句名言,源出他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人间食粮》。无疑,他所说的粮食是精神意义上的,而对于数千年来一直在贫苦和饥饿中挣扎的中国人,只有能够填饱肚子的粮食,才是我们的上帝。对于一个视痛苦为生存常态的民族来说,西人所谓“灵魂的苦痛”在中国是不具备普世价值的。对农民而言,流汗,吃饭,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像真理一样确定不疑。除此之外,你实在拿不出么可以换算的东西了。如果这个最基本的真理一旦被颠覆,这个世界就将被颠覆。
在乡下,老百姓常常骂他们不知稼穑之艰辛的孩子:“不饿他两餐,这狗日的还晓得长记性!”饥饿,是一种最严厉的惩罚,也是一种提醒。其实,不必如此提醒和强调,对于中国、中国人、中华民族,岁月的烟尘中永远无法湮没的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饥饿,五千年的饥饿!
饥饿如缓慢的凌迟,它的痛苦无与伦比,绝非撕心裂肺可以形容。
猜测历史的玄机会使人心生震惊。数千年来,在远东这片深邃博大的土地上,却从没有长出让一个民族吃饱肚子的庄稼。一部比长城还厚的中国史,其实并非由长城构成,也不是尧舜汤禹、秦皇汉武在扮演主角,扮演主角的永远是土地、粮食和饥荒。揭穿了,中国的历史,就是一部中华民族的饥饿史,以及间歇式和周期性的反叛和反叛之后王朝更迭的历史。饥饿的原因也许很多,但归根到底无非三种,天灾,人祸,天灾与人祸交加。如果说天有不测风云,人祸又远比天灾复杂,如暴君、暴政、内战、外战......
反观中国历史上的每一次大饥荒,又无不酿成大规模的农民反叛。
中国农人,土生土长的命,他们朴实,本分,沉默,隐忍,宽容,和平,只要嘴里还含着最后一粒活命的谷子,他们就决不会把他们的镢头、锄头、镰刀和斧头当作起义的武器。只有当饿死成为必然,更准确地说,只有在饿死和在别的死亡方式中作出最本能的生命选择时,反叛才会成为农人在耕耘之外的另一条活路,换句话说,他们选择了一条比成为饿殍要痛快得多的死路。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当夏人在绝望中发出这样的呐喊,中国历史的某种未来便已确立。这样的反叛从一开始就是决绝的同归于尽的方式,——予及汝偕亡!从此,夏桀也就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残忍的暴君形象,一个必将永远被历史问责的、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罪人。而对这种反叛的正义性或合法性,历史却从未给予公开承认,而以偷换主题的方式,把最终的胜利从造反的农民身上转移到所谓天命所系者身上,这也就是所谓“成者王侯败者寇”的历史叙事法则。
在中国,天灾是最直接的导火索,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人祸。
说到天灾,中国自然灾频仍,与它辽阔的版图和复杂的气候有关,没有北旱,便有南涝,这样的自然灾害是一种常态,绝不是让老百姓饿肚子的借口。如果生逢某个“太平盛世”,有圣明君主,有贤相良臣,有对天下苍生有利的“良政”,灾情可以迅速化解,决不至于把老今百姓逼上死路。如果天灾一旦遭遇人祸,大规模的动乱便开始了。而在所有人祸中,最极端也最惨烈的无疑是战争。对于中国,最频繁的战争是一个民族内部的自相残杀,农人一次次地揭竿而起,也一次次地沦为战争所造成巨大伤痛的最大受害者。
据零星的先秦史料记载,仅春秋战国时代就发生较大规模的战争六百余次,“凶年饥岁, 君之民,老弱转乎沟整,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孟子只是说出了那个时代的部分真相,到处是饥荒,到处是流民。而在这些饥荒与流民的背后,官府的粮仓里却敛积了大量为了战争而储备的粮食,这从孟子与邹穆公的对话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孟子质问,你们这些当官的不管老百姓是死是活,却想要老百姓为你们效力、效命,这又怎么可能呢?应该说,与同时代的许多人相比,孟子更有着政治家的冷峻和清醒,这也是他在自己的治世哲学里特别倡导仁政与爱民的基础。南怀瑾在解说孟子的这些话时,甚至认为这是中国政治哲学的最高原则之一。
中国历史上的“治世”,即所谓仁政、良政的时代,天下被仁者爱民的明君所治理,官吏在全国上下广施仁政,而每一个好的政策——良政,则无不对应了人和社会的迫切需要。能让老百姓解决温饱和最基本的生存问题,于是天下安稳,历史便进入了鲁迅先生所说的“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而所谓“乱世”,即暴政、恶政的时代,或是暴君与昏君当政,或是乱臣贼子干政,而老天必将降祸于人间,于是天下灾荒,饿殍遍野,直至引发农民的反叛而天下“盗贼蜂起”,历史也就进入了“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每一次人祸的发生,都是人与时代的错位,历史的大错位。而几乎每一场农民战争,都在满足了极少数幸运者成就王侯将相的野心或雄心之后,天下苍生最终又复归于“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这一治一乱,也就是中国历史循环的所谓周期律,这也成了中国封建王朝史上始终无法摆脱的内在困境和所谓周期律,如魔咒般的周而复始,而中国漫长的历史更多的不是递进,而是宿命般的轮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