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观澜】陈启文:空余高咏满江山(一)//天开文运


空余高咏满江山(一):
天开文运
文/陈启文

《春秋》表未成,幸有佳儿传《诗》、《礼》;纵横计不就,空余高咏满江山。
——王闿运自挽联

一条湘江边竟有那么多绕不过去的、又令人头疼的人,譬如说这个王闿运,他的存在,不仅因为他是国学大师或一代儒宗,更因其特异的行事风格、复杂的性格,以致他的抱负,甚至他的偏见,令他交织而成了那个时代一个烙印最深的人,一个我们又不能不从各个角度试图去接近的人。我知道,若要摸到湖湘文化的内核,有两个人你是必须经过的,前有王船山,后有王闿运。
此地已是湘中,湘潭,一个以孕育了众多近现代伟人而闪射出非凡魅力的县域,顺湘江而下,过云湖桥,入山塘湾,跟着一条暗红色的山径慢慢绕着,在冥想中慢慢回望,有时候恍然不知你要去的那个村庄,是在前头,还是在身后。到了,石牛村,我站住,将目光投向犹被晨雾萦绕的云麓峰,想要寻见那一处心仪已久的湘绮楼。阳光变得舒畅起来,难得的好空气,这江南夏日清晨美丽如火的山林,最顶上的树叶早有阳光和露珠在跳动。但湘绮楼没有我想象的那样一个高度,眼前只是一个长满了竹子和杂树的丘岗,还有更多在时间边缘上生长出的野草。细看,才发现散落着几许农舍,隐约着,仿佛也是冥想中的事物。却不见湘绮楼的踪影。
我心中其实早已清楚,我来寻觅的,又是荒芜岁月深处的一处遗址。
走近了一座农舍,问村人,湘绮楼还有多远?村人笑指脚下,他这农舍就建在湘绮楼的遗址之上。这就是历史,时空倒错,一百前的湘绮楼,早已成了今日农人的宅基地。你最先遇到的,不是湘绮楼主人,而是某个勤劳的农人。是谁说过,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我们都属于自己的时代。我们永远走不进那个人所处的时代,只有冥想,才能感觉到一个人的存在,像故事一样的存在。
王闿运(1833—1916),湖南湘潭人,晚清经学家、文学家。字壬秋、壬父,号湘绮。这是幽暗的历史对于一个生命的全部概括,一切与生命有关的信息都被抽象掉了。而我想要寻找的是关于生命的另一种叙述方式。对于一个纯粹的生命而言这里其实并非他的源头,他发出的第一声啼哭还远在长沙学宫巷内。有一传说,说是他降生时,父梦神榜于门曰:“天开文运”,因以闿运为名。王家世出名医,也算书香门第,但都未成气候,王闿运的祖父王之骏二十岁中秀才,从乡下搬到省城,却并未改变这个家族的命运,一直到死也只是个秀才,又承接了先人的衣钵,大半生行医。好在中国原本有儒医一体的传统,良医救人,良相度世也。“良医救人,非德才兼备而不能施;良相度世,非智勇双全而不能行”。仕途走不通,以医道行世,倒也是不错的。到了父亲王士瑶手上,更不行了,王士瑶似乎连个秀才也没考上,便弃学从商了,而且短命。父亲去世时王闿运才四岁,多亏了能干的祖母和母亲蔡夫人把个家苦苦撑持下来,他才得以在两个寡妇的抚养下长大成人。
尽管有“天开文运”的神榜预兆了他的非凡未来,但王闿运小时候却并非我们想象的那种神童或天才,他甚至是个有名的笨孩子,“幼资质驽钝但好学,而性实鲁;幼读书,日诵不及百言,文不能尽解,同塾皆嗤之。”好在,像他这样一个自小就被同龄孩子嘲弄的对象,却又幸遇了一个良师,师曰:“学而嗤于人,是可着也。嗤于人而不奋,毋宁已。”这话不但生动地教训了那些嘲笑他的孩子,也让童年的王闿运突然开了窍,竟然羞惭得哭了,据《清史稿》载,“闿运闻而泣,退而刻励。昕所习者,不成诵不食;夕所诵者,不得解不寝。”可见,他后来能成为一代鸿儒,天赋的成分其实很很少,实实在在就是个苦读出来的穷人娃。
有一个人算是他命中的第一个贵人,此人也是他后来的老丈人,——姜畲宿儒蔡荣森老先生。姜畲、云湖是一衣带水的两个乡镇,据说,少年王闿运到处找书读,在两三年时间内便将蔡老先生家所有藏书一一装进了脑子中,“年十五,始明训诂”,还“特具心得,能诗善文”,蔡老先生“即以其女妻之,并资其攻读。”有了老丈人的资助,又加之自己的苦读,王闿运“十九补诸生”,也就在这一年,他与武冈邓辅纶、邓绎、长沙李寿蓉、攸县龙汝霖结兰陵词社,号“湘中五子”。从现代策划学的意义上看,这是一次成功的人生策划,几个籍籍无名的湘中秀才,通过这样一次集体命名和整体包装,一下就为人瞩目了,而王闿运更是号称“湘中五子”之首,如时人所赞,“湖岳英灵郁久必发,其在子乎!”几乎有些神奇了。(未完待续)
——收录于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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