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观澜】陈启文:空余高咏满江山(四)//湖湘名士


空余高咏满江山(四):
湖湘名士
文/陈启文


王闿运一生都想把“正途”走通,但数次会试都是铩羽而归,想要扮演诸葛亮式的帝王师,献文韬武略,又“英雄无用武之地”, 这也让王闿运一生寻求的正途变成了死穴。在现实意义上说,王闿运和王船山一样,都是彻底的失败者。
没有这样的失败,也成就不了一个在湖湘文化中迸发出奇异光辉的王闿运。
湖湘文化从王夫之开始就很清楚地表明了,它将尽可能直接地完成它在现实中的转化和行动,这让它绕开了许多复杂的纠葛和细节,它并不强调在学理上的说服力和纯净度,现实中的行动能力就是它的唯一理想。诚如有人说,由于对经世致用的过分强调,使得湖湘文化几乎没有脱离经世而用的纯粹学问,湘军中如左宗棠等甚至说那些一个门心思埋首于典籍的学者还不如“乡里粗才”。在他们眼里,百无一用是书生,学而不用,等于学而无用。这也让近现代湖湘文化始终处于一种激动的状态,湖湘子弟无不充满了全身心入世和救世的激情,“而达至纯粹学问之至高境界者寥若晨星”。王夫之和王闿运能成为湘人中的大儒,不是他们想要成为纯粹的学者,说穿了,与他们一直无法进入权力中心、一直在现实世界找不到出路、一直被动地处于边缘人的地位有极大的关系。
应该承认,在学理和学养的层次上,王闿运还远远没有王夫之那样的高度和纯粹,缺少那种深思熟虑又难以言说的境界。但他也有属于自己的奇妙独特之处,可谓开同光以来的一代学风,其时国中学者皆承乾嘉以来川诂名物之学,习注疏,为文章法郑玄、孔颖达,有解释,无纪述,重考证,略论辨,掇拾丛残,而不知修辞为何事。而王闿运的及时出现有如拨云见日,他指出“文者,圣之所托,礼之所寄,史赖之以信后世,人赖之以为语言。辞不修,则意不达,意不达,则艺文废;俗且反乎混沌。况乎孳乳所积,皆仰观俯察之所得,字曰‘文’,言其若在天之星象,在地之鸟兽蹄迹,必其灿著者也。”为辑《八代文粹》,王闿运“广甄往籍,归之淳雅。”人道其狂妄也罢,虚妄也罢,做学问,他是下了扎实功夫的。
又,湖湘之学,向以朱熹性理大意为治学正宗,但王闿运对朱圣人却是不买账的,他嘲笑朱氏的《性理大全》为“兔园册子”,甚至宣称“平昔不攻宋学......凡所著述未涉唐后”。有学者分析,王闿运把玩儒家自治一义时大发庄子逍遥之旨,不但不阐发儒者于乱世间应中绳规矩之传统礼论,反而嘲笑其为自苦之道,他说“圣道”之意让朽儒们搞得很狭窄,理学中“主敬存诚”的意思太压抑人,所以儒家皆是“猖介之人”,活得太累。他奚落苦谏纣王的箕子比干是“役人之役,厮养之才”,认为其境遇随王者的兴衰共沾其荣辱,是太不自立的表现。——这是他最大胆的也争议最大的论点,王闿运不买朱熹的账,更多人则不买王闿运的账,但王闿运极大地拓展了王船山之后湖湘文化的内涵和外延,也获得了更多内在的精神自由,这应该是不争的事实。
光绪五年(1879),王闿运应四川总督丁宝桢之邀出任成都尊经书院山长,一待就是九年,他用九年时间完成了从一个宾客幕僚向一个学者的转型,同时也开始体现他作为学者的尊贵形象。在经学上,他提出了“说经以识字为贵,而非识《说文解字》之为贵”;在文学上他提出“文不取裁于古,则亡法。文而毕摹乎古,则亡意。然欲取裁于古,当先渐渍乎古。先作论事理短篇,务使成章。取古人成作,处处临摹,如仿书然,一字一句,必求其似”。他在成都讲学九年,造就了一大批出类拔萃的蜀中弟子,也开一代学风,号曰“蜀学”。
从蜀中回湘时,王闿运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人了,他辗转于湘中各学府开坛授徒,先后担纲长沙思贤讲舍主讲,衡州船山学院山长,维新时期还担任过江西大学堂总教习。“为学之不厌,诲人之不倦”,门下著名弟子就有杨度、夏寿田、廖平、杨锐、刘光第等,戊戌六君子中他的学生就有两个。他的名声也越来越大,很多达官贵胄都慕名来访,但他更看重的还是后生。他有一句名言:“位高而齿尊者,菁华已竭,不如后生可畏也。”在湘潭流传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叫张正阳的铁匠,好读书,喜吟诗作对,一个夜晚他看见桃花盛开,而月色绮映,忽然吟出几句诗:“天上清高月,知无好色心。夭桃今献媚,流盼情何深!”有人见他写出了这样的好诗,赞其诗有孟郊之风,但如果没有王闿运的指引,很难成名。张铁匠去王府造访时,是个大雪天,他戴着斗笠穿着木屐,一身单衣去登门投卷门人看见他这落魄相,不肯禀报。张铁匠大喊:“我以诗谒王先生,难道不让我见一见吗?”恰好王闿运正设筵宴招待县令,还请了几位缙绅先生作陪。门人把张铁匠的诗卷递上来,王闿运读了,惊问:“我们县里还有这样的诗人啊?”他赶紧把泥淖满身的张铁匠请上座,满座宾客,一个个貂狐裘丽,生怕张铁匠把他们身上弄脏了,而王闿运却对这铁匠格外看重。后来,在王闿运的悉心指教下,张铁匠“补诸生,通三礼”,还撰有《诗经比兴表》、《礼经丧服表》等著述,王闿运叹其“为前人所未发也”,这张铁匠竟然填补了几项学术空白。
除了在经学、文学上的贡献,王闿运还给后世留下了一部被郭嵩焘称之为“文笔高朗,而专喜讥贬”的《湘军志》。光绪元年,为旌节“湘军之功烈”,“垂乡邦之荣誉”,由曾国藩长子曾纪泽出面,邀王闿运主修《湘军志》。王闿运深感修史之难,“不同时,失实;同时,循情;才学识皆穷,仅纪其迹耳。”据说,王闿运在掌握大量的史实后,先列出提纲,请曾大帅过目。曾氏看罢,要他“为尊者讳”,“省下几处给我抹黑的地方”,并愿以万金相谢。但王闿运就像当年谢绝肃顺出资为他捐官一样的坚决拒绝了。今天传世的《湘军志》,叙曾国藩之起湘军及戡定太平军本末,除褒扬湘军的功勋战绩外,对湘军的屡战屡败,对曾国荃攻破江宁后的纵军掳掠抢劫,对曾国藩“用将则胜,自将则败”,都是毫不隐讳的秉笔直书。很多湘军将领原本想借助“文章雍容”的王闿运的来为他们歌功颂德,没想到王闿运却将他们的伤疤和隐私暴露无遗,认为王闿运写的是一部“谤书”。曾国荃读之而愤,质问王闿运:“皆君故人,何故刻画之?”毁其板。对此,王闿运倒是一点也不生气,笑语人曰:“不知文之人不可与言文。”像曾国荃这样文墨不通的人,你去跟他计较有什么用呢。
而对这部奇书,他自诩有《史记》笔法,其水准尤不让于《三国志》、《后汉书》。这倒不是大言不惭,《湘军志》的确是如林诸史中的一部难得的信史。(未完待续)
——收录于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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