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余高咏满江山(五):
湘绮老人
文/陈启文
五
晚年,王闿运又回到了湘江边。老人须发皆白,老眼昏花,眼前的一条长河似幻似真。他不想再走远了,他忽然觉得他一生走得这么远,走了这么多弯路,到头来,这里才是他诱人的福地。他以历年攒下来的薪俸,束修,还有丁宝桢等人馈赠,在山塘湾置田产五十亩,盖起了几间房子,住下来了。十一年后,又由门生集资,建湘绮楼,自号湘绮楼主人,人称湘绮老人。
人一老,就耽于回忆,但忆念中的往事有趣的并不多,倒是这楼前的荷池,墙边的樱桃,修竹,还有梧桐、芍药、牡丹、菊花......赏心悦目地陪伴着一个老人的不灭的旧梦。大门两边的两棵翠柏,据说是湖南巡抚陈宝箴专程从长沙移栽过来的。这来历不凡的植物,有湘水的秘密浇灌,那根系渐渐长得深不见底,绿影掩映如大片大片的幻想。出大门,一道围墙逶迤直至左翼山门,门内有虎皮石阶十级,相传这是老人别出心裁的设计,无论你怎样的大人物想要走进这民宅,就得“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这也应和了古人对一方土地一方人物的尊重,你不下轿马就进不了他的第一道门。从这样一个细节,也可以窥见王闿运真是无处不用心机,把什么都想到了。楼下有厅堂,楼上有书房,还有一个坐得下三四十人的讲堂,堂中悬挂他的画像,书房中挂一联:“心如椰子诸能受;耳属松风百不闻。”或许这样的风景,特别适合一个老者的云水生涯,想象当年,王闿运围绕着尘世四处游荡了大半生,终于在这有风有水有植物的地方可以轻松地透一口气了,换了一种人生境界。
似已归于宁静,却又太不甘心。这个人注定是不会安宁的,他不是陶渊明,他可以做一个离人群太远的人,但做不了一个离世界太远的人,他一生都想把至为复杂的内心话语变成现实,一辈子在心中操练得极为娴熟的学问,毕竟还未在现实中运用过。他命定还会继续折腾,直到死。宣统元年(1909),湖南巡抚岑春萱“以闿运老儒,上所著书”,风烛残年的王闿运终于被清廷授予翰林院检讨,两年后又加封他为翰林院侍讲。尽管都是虚衔,却让他又有了种回光返照的幻觉,他离“帝王师”的梦想正在渐渐接近。而这时,一个王朝和一个老人也都已同时接近了自己的末日。大梦未醒,一场辛亥革命就把皇帝都被推翻了,没有了皇帝,他还做谁的帝王师呢?又没戏了。民国元年,壬子元旦,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通电各省改用阳历,革命女将何香凝等向议会要求女子参数。闿运撰联一副:“男女平权,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阴阳合历,你过你的年,我过我的年。”垂垂老叟,以清廷遗老的心态抒写了他对民元新政的讥讽。实在是不甘心啊。
原本以为就这么完了,历史却又偏偏留给了他一线希望。孙中山在临时大总统的椅子上还没把屁股坐热,便拱手让位于手握重兵的袁世凯。暗地里已经在做帝王梦的袁大头,忽然想起南方山塘湾的这个“帝王师”来,想到日后这位清廷遗老和大名士可领衔劝进,欲推举他充任国史馆长。“王闻命即行,至上海,门生沈子培等人阻谏,遂即返湘”,看得出,他又陷入了内心的冲突,这倒不是他反对袁世凯做皇帝,而是他一时还无法猜度,袁世凯是想做真皇帝还是假皇帝。他在此犹豫,观望,袁世凯却心急如焚,恰逢王闿运八秩大寿,老袁命王门弟子杨度、夏寿田等人带着厚礼和一块巨匾赴湘绮楼祝寿,又在热闹中偷偷买通王闿运的老妈子周妈,“促其赴京”。说起这周妈,原本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仆妪,但王闿运偏偏对她情有独钟,言听计从。王氏曾郑重告人曰:周妈乃是专家,我藏书零乱,作文时引用考证,要查某书某卷,惟周妈能一检即得,虽是门人学者,也不能细心若此。更有当时的一些报章,纷载周妈传奇,戏拟王氏语气:湘绮如无周妈,则冬睡足不暖,日食腹不饱;周妈,吾之棉鞋大被也;无衣无褐,何以卒岁。——老头听了虽然生气,但所道又是实情。这周妈名为侍仆,实在却是个内当家。谁要想左右老头,谁都先要买通这个老妈子。还有更夸张的传说,王闿运做国史馆馆长,这国史馆的人事和财权都是周妈说了算。周妈还特制名片,上有王闿运亲书六字:“王氏侍佣周妈。”这老妪世面见得多了,胆子也越发大了,以至于借老头的名义替人跑官,还率众大闹妓院,闹得京城上下无人不知周妈盛名。这是后话,也是趣话,一个神圣的“帝王师”的形象,正逐渐演绎成一个漫画式的甚至是恶作剧般的老顽童形象。
历史在开老先生的玩笑,他自己好像也越来越爱开自己的玩笑了。王氏就任国史馆长兼总统顾问(参政),戏作一联:“顾我则笑;问道于盲。”此联奇妙,内嵌“顾问”二字,有很深的自嘲意味。而他对所谓民国以及袁世凯这个总统也是嬉笑怒骂:“民犹是也,国犹是也;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横批曰:“旁观者清”。民国又如何,总统又如何,老百姓还是像以前样,国家政局也还是像以前样,国家的体统已失败,却未有根本性改变,怎见得共和就比帝制好呢?他对民国和共和制的强烈抵触越来越情绪化了,居京半年,说是国史馆长,却“于史实未着一字”。手下请他订史馆条例,老翁说出了他一生的最后一句名言:“瓦冈寨、梁山泊也要修史乎?民国才二岁,无须作寿文也。”在他眼里,没有了皇帝的中华民国,无异于瓦冈寨、梁山泊之类的草寇政权。
王闿运最后为何要“毅然辞参政、国史馆长职,携周妈南归”?也是各有各的说法。但有一事,我觉得不该遗漏,传说他过新华门时忽然们头叹口气道:”为何题此不祥三字?”随从惊问何故,王氏说我眼花了,额上所题,莫非是“新莽门”三字?——繁体的“新华门”也真的很容易误为“新莽门”,此言犹如巫者之谶语,抑或他已预知袁世凯之败恰如王莽之命数?他是否又预知了自己的命数?回湘没多久,在湘中的第一场大雪降临之前,八十三岁的王闿运在梦中安详地逝去。
且不说他死后隆重无比的衰荣,只说这个在无止境的心路幻途中终结的生命,至此该可以盖棺论定了吧,但王闿运盖棺百年却难以论定。他的一生实在太复杂太矛盾,“名满天下,谤满天下”。赞之者誉他为“霸才雄笔固无伦”的晚清大儒,讥之者视他为一生行状荒谬的“妄人”、晚清第一狂土。狂妄两字原本是紧密相连得连个顿号也放不进去,不狂又如何妄?书生原本就有天生狂妄的性格,这狂妄一接触现实又会变成虚妄。以王氏之狂,或因其享名甚早,二十出头便以文才深得权臣肃顺之器重,出入尚书府,见过大世面,又曾出力帮过曾国藩、救过左宗棠这样的大英雄,不免有些妄自尊大。而在曾氏族眼里,王闿运或有东汉祢衡之狂,想骂谁就骂谁,翻脸不认人,这种狂徒头上生有犄角反骨,纵然收入幕中,保不定有朝一日就会恃才傲物翻脸交恶。实在说,这也正是曾氏的识人之深。
王氏之狂,还狂在他一生“欲作帝王师也”。帝师位列三公之尊,讲典称太师。但王氏终其一生却连个进士都未考上,连做一般的座师、房师都不够格,他竟要做太师。在他的《湘绮楼日记》中,还自诩“余之可为宰相”。相传,恭亲王奕曾慕其名而问及政事。王氏漫议点评云:国之治也,有人存焉。今少荃之洋务,佩蘅之政事,人才可睹矣;何治之足图哉!”少荃指直隶总督李鸿章,佩蘅指宝鋆。索绰络氏,字佩蘅,满洲镶白旗人,道光进士,咸丰时曾任内阁学士、礼部右侍郎、总管内务府大臣。这两位均是当朝柱国重臣。王氏竟一律目为庸才。难怪奕听后甩下一句:“是处士之徒为大言者!”拂袖而去。
李白诗:“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自春秋接舆起,楚地便以代出狂人而闻名,最狂莫过于楚霸王,到近代,湘楚之地的湖南,人似乎一个比个狂。作为湖南人,喝湘江水长大的王闿运敢于夸下这样的海口:“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但这话,同是喝湘江水长大的曾国藩就不说。哪怕他真是这样想的,他也不会说。曾国藩是那种把激情、野心和分寸都拿捏到上乘境界的湖南人。不光曾国藩,同为湘认翘楚的郭嵩焘看王闿运亦有入骨之深:“君子之学,必远乎流俗,而必不可远道。壬秋力求绝俗而无一不与道忤,往往有甘同流俗之见以畔道者。但论文章,友之可也,师之可也。至于辨人才之优绌,语事理之是非,其言一入,如饮狂药,将使东西迷方,玄黄易色,颠沛蹉失而不可追悔,独奈何反用其言以自求迷乱哉?”如此看来,王氏之狂,似乎已是定论。但他一生都不改其狂,到了晚年,号壬父,而且将“壬父”二字刻篆文小印颠倒之如“文王”二字,自喻于素王之改制也。于此可见,他一直是狂到老、狂到死、狂到了生命尽头的。
但这个人似乎又是早已预知自己的宿命的,他的一生恰如他给自己早已写好的自挽联:“《春秋》表未成,幸有佳儿传《诗》、《礼》,纵横计不就,空余高咏满江山。”如箴言般印证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息。而他的帝王术,纵横术,也是一生的空谈,就像他灵前的纸钱燃烧过的灰烬。王闿运死后,有人代周妈戏拟了一联,写尽了这两个“奇人”的一生,上联写王氏:“忽然归,忽然去,忽然向清,忽然亲袁,叹公百事无成,只有文章惊海内”,下联写周妈:“是君妾,是君妻,是君义仆,是君良友,痛我一棺未盖,空留舆论待千秋”。王闿运最得意的门生无疑是杨度,“颇传授心法而得其纵横之术,方以佐袁世凯谋称帝”,杨度不但继承了他的衣钵而且还真的在拥袁称帝中付诸实施,结果一试就惨败了。杨度和袁世凯师成了天下公败。王闿运死时,杨度还在通缉流亡之中,但他托人给思师送来了一幅用盈丈白绢写成的挽联:“旷代圣人才,能以逍遥通世法;平生帝王学,只今颠沛愧师承。”与其说,这是对一个一生想当帝王师的人的凭吊,不如说是对其帝王之学、纵横之术的一次痛定思痛的祭奠。它们和王闿运一起被彻底埋葬了。
哪怕关于王氏的长相,也有不同的说道。有人说他一生“风流调傥,才气纵横,为人旷达,落拓不羁”,也有人讥他“学富文中子,形同武大郎”。相传王闿运个头不高,形象猥琐,同武大郎有一比。但不管你是怎样对待他的,不管有多少人对他皱眉,他的存在,一个孤独的踽踽独行的又让人矛盾敬畏的背影,却没有像同时代的许多也曾叱咤风云人物那样早已成了过眼云烟。这无疑缘于他的文字,缘于这每一个汉字让他找到了现实之外的一种深刻的力量感。我觉得。
在湘中一带,还流传着王闿运的许多故事。王闿运一生“狂狷谐谑,轶闻甚多”,是个玩笑大王,湘潭县的民间故事一大半与他有关。有的属于他,有的未必属于他,但这些故事无疑寄托的老百姓对一个离我们不太久远的先贤的想象,让我们知道了一个民间版的王闿运。他也是苦孩子出身,深感这世间的小老百姓活着不容易,而且活得特别顽强又特别自尊,轻易不会诉苦求人。如果一个穷人要开口求人了,那一定是被逼到绝路上去了。是故,只要有穷人遇到了难境,他就会去帮他们了难。那时云湖一带的农人每年开春后都要到河西去挖阴沟里的淤泥,用船装回来肥田。河东一些绅士过河来看戏,深夜散戏后,有时候会踩在路边堆积的淤泥里,这让他们觉得有辱斯文,便告到县署,要禁止农人挖淤泥积肥。官府果然就贴出了禁令,这不是把农人往绝路上逼吗,庄稼人没肥料怎么种地呢?王闿运一看这荒唐禁令,便在自己的名帖上写了“国家粮草,乡下粪草”八个字,叫那些农人送到县衙里去。县官一看,王老先生发怒了,自觉这禁令也有些混账,便赶紧叫当差的把贴出去的禁令撕掉了。——这都是小事,历史是根本不会去记载的,但老百姓的记忆永远比历史长久,那个逝去的人还在以故事的方式在乡间流传,世世代代,或许早已远离了历史的真实,但是活的。
湘绮楼主人一死,湘绮楼便成了一处空落而多余的风景。王闿运的子孙都在外地谋生,这房子没人住,也没人管,便渐渐荒芜破败了。不过百年,那楼宇、庭院、荷池、游道,一切便如橡皮擦一样轻易擦去了。唯一的遗迹,是庄户人家杂屋内一堵三砂土筑成的残墙,人道是当年湘绮楼老厢房的遗迹。不仔细看,很容易把它混同于一堆陈旧的泥土。(完结)
——收录于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