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观澜】陈启文:人间食粮(五)//真实的历史


人间食粮(五):真实的历史
——长篇报告文学《共和国粮食报告》引子
文/陈启文

人类一直试图把历史当作镜子,然而,历史从来没有像镜子那样的清晰度。它给人类带来了太多的错觉和幻觉,有时候,甚至仿佛魔镜的反照。
饥荒,不仅只属于苦难的中华民族,它是旷古的、世界性的存在,是人类必须共同面对的,而为了这样的面对,充满智慧的人类有时候不得不搁置信仰与意识形态的冲突,来满足人类最清楚最正当的要求。

以前苏联为例,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就发生了三次大饥荒。
尽管人们习惯于把苏联历史从俄国十月革命后开始算起,但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历史实际上却是从1922年12月30日开始的,从这天起,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和外高加索联邦共同组成了苏联。而苏联的第一次大饥荒也正好发生在这期间,饥荒的直接原因是遭遇了持续的干旱,各种食品就开始出现严重匮乏。随着旱灾的蔓延,在辽阔的苏维埃版图上,每天都能看到有人饿倒在路上。据苏联官方统计,持续三年的大饥荒致使五百二十多万人死亡,这个数字创下了欧洲饥荒史上史无前例的纪录。在饥荒的巨大压力下,苏联开始实施“新经济”政策,它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以征收粮食税代替余粮收集制,农民按国家规定交纳一定的粮食税,超过税额的余粮归个人所有。而为解粮荒的燃眉之急,也迫使苏维埃联盟向国际社会包括他们西方的敌人寻求人道主义援助。
“无产阶级艺术最伟大的代表者”高尔基利用他巨大的影响力通过西方媒体向世界发出求救信号,他呼吁世界伸出援助之手,来解救千百万面临饥饿威胁的俄国人民。他的呼唤立刻得到了回应。美国第一个迅速地做出回应。一家由后来的美国总统赫伯特·胡佛主管的美国慈善机构——美国救济总署,开始高效率地组织和实施对苏维埃的人道主义援助,而面对饥饿,一切与粮食无关的因素都没有成为障碍。胡佛在美国和苏维埃政府之间不知疲倦地奔走,他的智慧也在这场人道主义救援中发挥得淋漓尽致。经过他的奔走和运筹,满载着救命粮的航船和火车源源不断地开向了苏维埃联盟,大饥荒也迅速得到了缓解。高尔基曾这样评价美国的救援:“在过去的一年中,你们从死亡中拯救了三百二十万儿童,五百十万成人......在我所知道的全部人类受难史上,没有任何援助的规模和慷慨程度能和这次援助相提并论。”这是一个在饥饿中长大的文豪发自肺腑的赞颂,他不仅代表了有良知的俄罗斯,更代表了那些曾经挨过饿而侥幸活过来了的幸存者。
如果历史真的可以成为镜子,列宁之后的斯大林应该从苏维埃的第一次饥荒中汲取可怕的教训。但不过十年,苏联的第二次大饥荒便发生在1932至1933年,并且大大刷新了十年前的死亡人数。而在发生这场大饥荒之前,斯大林宣布:“我们的政策已经从限制富农剥削转向彻底消灭富农阶级的政策。”正是权力的不受制约和权力运作的任意性,才使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用一个民族的命运做赌注,去进行他的乌托邦试验。这意味着,布尔什维克革命时,把土地分给了农民,现在全面实现集体化,必须收回分给了农民的土地和牲畜。对于数以亿计的苏维埃农民,革命的成果,还来不及品味,短暂的获得,便迅速被剥夺,更可怕的是,连人身自由也将被同时剥夺。他们必须承认自己的命运,因为他们幸运地降生于这样一个伟大的国度,而不是万恶的资本主义的英国或美国。为了实现一种人类有史以来最优越的社会制度,他们必须做出无私的牺牲,必须失去所有的私有财产,必须成为被国家束缚在集体农庄的奴工,必须忍受比沙皇时代的农奴制更悲惨更没有自由的生活,而沙皇时代,至少还有自由贸易。大限来临之际,农民无不感到惊愕、茫然、绝望,尔后,倔强、刚烈的俄罗斯农民便开始杀戮他们兄弟一样的牛羊,砍倒祖先栽下的参天大树,神圣的苏维埃到处污血横流,一片狼藉,他们杀掉全国一半以上的马、三分之二的羊,对于自己曾经深爱的家园和土地,他们眼里闪烁着疯狂而炽热的怒火,充满了发泄和破坏的快感。直到他们把自己家里的果木、田园、农田设施能破坏的都破坏了,把属于自己的一切都毁灭了。他们恨自己。也就在这一年前苏联发生了一千三百多次农民叛乱,开始,参加叛乱的农民仅仅十多万,第二个月人数就翻了一倍,第三个月就超过了八十多万......最严重的反抗来自游牧民族哈萨克人,三分之一的哈萨克人在两年多的动乱和随后的大饥荒中死亡。
没有任何档案记载,苏维埃联盟在这次大饥荒中向国际社会寻求过援助,为了回击他们西方敌人对苏联的诋毁,斯大林邀来了他那些有良知而不同流俗的西方的记者和作家朋友,其中有获得1932年普利策新闻奖的《纽约时报》记者沃尔特·杜兰蒂。杜兰蒂在乌克兰加盟共和国采访时,没有看见饿殍,而是见到了很多红光满面的老人和儿童,他觉得必须把他亲眼看到的真实情景向全世界报道,“乌克兰根本没有发生饥荒,而且也不可能发生。”当时,被邀请到苏维埃访问的,还有英国大文豪萧伯纳,这位“因为作品具有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而获1925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剧作家,他得出了比普利策新闻奖得主杜兰蒂更美妙的结论:“苏联就是人间的天堂。”另一位英国人韦伯则说,粮食的确出现减产,但那是阶级敌人蓄意搞破坏。这些最有良知的人看到的一切,让整个世界迷惘了许久,苏维埃,真的发生了大饥荒吗?
二战之后,斯大林同丘吉尔畅谈了对战争的感受。斯大林说,在苏联实施集体化农庄的过程中对农民的战争,压力甚至比纳粹德国入侵的压力还大。
此时,斯大林的伟大,已经得到了验证。他已经成功地把苏联从农业国造成了一个工业和军事强国。1937年,苏联工业生产总值跃居欧洲第一,世界第二。他和丘吉尔说这番话时,他又在战争中成了一世威名的统帅,而苏联人迄今也没有忘记把红旗插上德国国会大厦最顶端的光荣。他对自己干下的这一切缺少最基本的忏悔,也没有任何人对他问责。在辉煌之下,道德感是孱弱的,人是卑微的草芥。
就在他说这话后不久,1946至1947年前苏联又发生了历史上的第三次大饥荒。
我又一次想到了历史与镜子。曾担任斯大林卫队长、1938年以“德国间谋”罪被处死的匈牙利人保克尔发现,“斯大林很爱照镜子,而且经常整理发式,尤其喜欢抚摸自己的小胡子”。如果历史真的是一面镜子,不知斯大林在里面究竟看到了什么。
真实的历史可以遮蔽多久?乌克兰人在历史被遮蔽了七十年之后,终于看到了历史魔镜里的残酷真相。这意味着他们已经经历了三代人,哪怕活着的幸存者,也成了记忆模糊的老人。他们还能为历史作证吗?好在,历史还有另一种记录方式,那些被克格勃尘封了七十年的秘密档案,终于解密了。不但是乌克兰人,俄罗斯人、前苏联人民、整个世界,都看到了铁幕后那触目惊心的真相。
遥远的乌克兰,蓝天和黑土地的乌克兰,是前苏联大饥荒中的重灾区之一。这里有欧洲第三大河德涅泊尔河,从她辽阔的原野上流过,这里有世界上最优美的大自然,“小村庄还睡在梦境,报晓晨鸡还未啼鸣,林间枭鹰遥遥相呼应,断折的岑树,挣扎呻吟......”这是最出色地体现了乌克兰民族性格的一首民歌,这呻吟中喷薄出呐喊,沉重中孕育着希望,它的旋律构成了乌克兰的象征。然而,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她却成了无数乌克兰人的挽歌。鸟克兰,人类最丰腴的母亲之一,她却再也养活不了自己勤劳的儿女。巨大的饥荒,就发生在一个个曾经令我们充满了憧憬的集体农庄,作为前苏联最重要的加盟共和国之一,数千万乌克兰人的命运,那时都掌握在莫斯科的中央手里。他们声称,即将为乌克兰古老的村庄、勤劳的人民安排人类最好的命运,而这又是怎样的命运呢?
在一大批解密的前苏联历史档案和文件里,素有“欧洲粮仓”之称的乌克兰,由于强制性征收公粮的数额远远超过了农民的承受能力,致使大量的乌克兰农民没有了度过漫长冬天和春荒的粮食。这种剥夺不是来自可憎的地主,而是来自可爱的祖国。在一个消灭了地主和富农的伟大国家,所有的土地都是国家的,你必须把土地上收获的一切交给它,这是天经地义的。在那些解密的私密档案里,赫然留有斯大林以红笔签署的命令,没有了粮食的农民不许离开社会主义的集体农庄,凡大饥荒中的偷食者、逃离者、拒缴公粮者,一律被视为人民的公敌,当场处决。但还是有成千上万的农民跑进城市,然而在饥饿的城市里,所有食物需要凭票供应,迎接他们乞讨的是孩子们的白眼和石块。在孩子们眼里,这些逃跑到城里来的人都是万恶的富农!困守在集体农庄里的乌克兰农民陷入了有史以来最黑暗的绝境。寒冷而漫长的冬季降临,一个个死寂般的乌克兰农庄,正陷入昏天黑地的饥荒中。茫茫雪野上出现的农人身影,提着斧子,想要破开坚硬的冰凌,去剥树皮充饥。许多人第一次尝到了树皮、草根的味道,但哪怕再苦涩,也远没有挨饿难受。在吃完了一切可以吃的东西之后,他们开始吃人,活人与死人,都成了人类自己的食品,包括曾与自己相依为命地一起挣扎过的亲人。美丽的乌克兰,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死亡把乌克兰人饥饿的呼喊逐渐压得最低,变成了呻吟、沉默,尔后,一片死寂。世界真是一片安宁啊。
但他们的呻吟,在七十年后,人类还是听见了。
当真相终于被揭开,人们才知道,在这场大饥荒中,至少有上千万人被饿死,占乌克兰当时总人口的三分之一。独立后的乌克兰共和国决定从2006年起,将每年的11月22日定为“饥荒纪念日”,乌克兰开始大规模地公开纪念和祭奠,这样的“纪念是后辈幸存者对前辈所遭遇苦难的尊重,对他们生命的尊重。同时,这样的纪念也在提醒人们反省发生灾难的原因,让后世铭记一个民族用上千万的生命留下的警示——既然它曾经发生,它也就可能再次发生。这是人类避免下一次灾难的唯一有效方式”。
如何对待曾经发生的灾难,也在拷问着每一个人的良心。而对于这惨绝人寰的人祸,独立的乌克兰和俄罗斯近年来一直有着异常复杂的纠缠和冲突,乌克兰总统尤先科把乌克兰大饥荒定性为俄罗斯对乌克兰民族有预谋的种族大屠杀。当时的俄罗斯总统普京从一开始就否认这是一场种族屠杀,普京说,大饥荒并非只针对乌克兰,它是前苏联人民共同的不幸历史。
在他们身上,历史呈现出不同的真相。
事实证明,普京说的是真话。从今天披露的资料看,在乌克兰发生大饥荒的同时,从最东端的西伯利亚到最西端的乌克兰,苏联各地都发生过吃人的事件。而这个庞大苏维埃联盟的最高统治者,并不是俄罗斯人,而是格鲁吉亚人。一些历史学家甚至说,人类在二十世纪终于发明一种可以在和平时期大量消灭人口的制度,——饥饿!
在乌克兰天主教堂里,人们聚集在这里,为死去的亡灵祈祷,也是为了超度自己。牧师说:“但愿你的屋子里,总是有够吃的面包。”这是神圣的主在“提醒每一个人,尤其是年轻人,我们的前辈在大饥荒的日子里,曾经有过怎样可怕的经历。这些事件在提醒我们珍惜面包,记得我们中间还有挨饿的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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