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观澜】陈启文:俯首白云低(一)//道州贬官之大唐儒士元结


俯首白云低(一):
道州贬官之大唐儒士元结
文/陈启文

潇水河下游的湘南山地,有个小县,叫道县。
这里古来就是所谓“襟带两广,屏蔽三湘”之地,从秦始皇统一中国开始设置营浦县,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多为郡、州、府所在地,尤在唐宋,这里成了湘南桂北的一个重镇,是与衡阳、郴州、永州齐名的湘南四大名城之一。古道州还一直是军事要塞,从秦始皇南征到岳飞抗金,从太平军北伐到红军长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谁若打通了道州,往北就打通了三湘,往南就打通了两广。
而要说到道州的人杰地灵,在中国三十六位历史文化名人中,一一个小小道县就有两位,位是理学开山鼻祖周敦颐,位是清代书法大师何绍基。
然而道县毕竟又是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南蛮边地,那时皇帝老儿一发脾气,就把一些有点儿脾气性格又不怎么听话的倒霉蛋像赶鸭子似的往南边撵,撵得越远越好,眼不见为净。于是这个古道州不但成了无数贬官过境时的必经之路,也和贬官结了缘了。在道县待过的贬官不知有多少,举几个名头较大的,唐朝的元结、阳城,北宋寇准,那个寇老西儿。

先说这个元结,元次山,此人生于唐玄宗开元七年(719),先世为鲜卑族拓跋氏,北魏孝文帝时改姓元。元家原本世居太原,算是山西人,后来才移居河南鲁山。他的曾祖元仁基曾跟随唐太宗征讨辽东,因功封常山公。但后人却不怎么争气,到他祖父元亨只做过小官,到他父亲元延祖,一生也只做了主簿、县丞一类,已经不算官而是吏了。而他的儿子元结打小也看不出有啥大出息,这小子在十七岁之前根本不听管教,每天吊儿郎当的,后来科考又几番落第。这让他老爹老是摇头,这老元家算是没啥指望了。等到安禄山反叛时,老头却突然发现来了机会,他老了,没机会了,但他儿子还有机会,他跟儿子说:你们恰逢变乱,正该努力树立名节啊。这老头说的可是大实话,乱世出英雄。对于许多郁郁不得志却又踌躇满志的人来说,生逢乱世反而是好事情,国家不幸诗家幸。无论武,还是文,都是大好机会。
这个元结仿佛也突然懂事了,终于在三十五岁那年进士及第,又于五年之后授右金吾兵曹参军,摄监察御史充任山南东道节度参谋,官不大,但他干得还不赖,以讨贼有功,晋升水部员外郎,任荆南节度判官,还一度代摄节度使事。可就在他一路青云直上时,却不知怎的得罪了皇帝老儿,被贬到这道州来了。
要说这个元结还真是干才,这南蛮之地可不好管理,这里人,一个字,蛮。还在他来道州之前不久,道州城已被当时称为“西原蛮”的少数民族攻陷,城被焚毁,老百姓逃的逃死的死,留下的不过四千。但朝廷却不管你的死活,赋不减,税照纳,而且还照以前的人口缴纳。元结的《舂陵行》,写的就是当地老百姓的疾苦和他发自内心里的悲悯:
“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大乡无十家,大族命单赢。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出言气欲绝,意速行步迟。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扑之。邮亭传急符,来往迹相追。更无宽大恩,但有迫促期。欲令鬻儿女,言发恐乱随。悉使索其家,而又无生资。听彼道路言,怨伤谁复知?”
舂陵,即舂陵溪,是道州境内的一条小河流,也是潇湘的一条支流。为了“安人”(即安民,为避唐太宗李世民讳,改称安人),必先给人以最基本的生存权,方可安定人心。人不安,则心不安,人心不安,则社会难以安定。一方面,他两次上书朝廷请求减免道州百姓的租税;一方面,他励精图治,替流离失所的老百姓修建房屋,重新分田地,免徭役,这一系列的措施陆续实施后,流亡在外的老百姓回来一万多人,道州境内一片万废俱兴的景象。
在道州贬官中,这个元结算是最有政绩的。尤其他的安民之道可说是为道州吏治留下的一份珍贵遗产。如此政绩,可他却再次莫名其妙地被摘掉道州刺史的乌纱帽。
他这又是惹了谁了?天晓得。
我在道县反复寻觅,想要找寻元结留下的一点什么遗迹,却没能找到。元结的遗迹更多的留在离道县不远的浯溪,那里也曾是古道州的辖地。但我在那里找到的已经是另一个元结,一个清高,超然,飘逸的道者。和许多中国文人一样,元结既有其入世很深的一面,又有超尘出世的一面,若按性情而活,他骨子里还是个道家,于诗于文中,时常不经意地流露出许多对红尘看穿看透了的情绪,他在浯溪写下的,也大多是寄情于山水的诗。然而从文学史的意义来看,他最好的诗还是如《舂陵行》、《贼退示官吏》这一类刺骨地揭示了老百姓饥寒交迫和皇家征敛无度的作品,也因此得到了杜甫的激赏:“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同元使君舂陵行》)。老杜说的也是大实话。元结诗,其意旨虽然单纯但非常真切,给人以强烈冲击。他甚至是见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就照直写下来了。用现在的话说,他的诗文有强烈的现实性,敢于触及当时日益尖锐的社会矛盾。而元结文,最著名的无疑就是他在浯溪写下的《大唐中兴颂》,文体上采用三句一韵的手法,真正的大手笔,其体制与风格,一如秦石刻的雄伟刚峻。
这又是真正的儒家风骨了。
今天我们读元结,感觉他艺术天赋并不高,往好里说是朴拙无华,纯艺术的角度去看,也确乎缺少艺术中那种深藏而微妙的东西,属于诗歌的声律词采和韵味是很欠缺的,也就难免有些生硬,甚至有不少败笔。但这并不影响他在文学史上的意义,当我们拉开了千年岁月的距离来看元结诗,他虽少有口舌生香的佳句,却都是干货,尤其在历经岁月淘洗之后更见出如礁石般粗粝硬朗的骨骼。我们也就更能发现,他对当时文坛的“拘限声病,喜尚形似”的有力反拨,的确是扭转了一代文风,可谓开新乐府运动之先声。后世以元白并举,甚至可以说,没有元结,未必会有白居易。而元结文,更是开一代文风,他是继初唐陈子昂反对六朝骈骊文风的主将,致力于古文写作,特别是其杂文小品体散文,或直举胸臆,或托物刺讥,揭露人间伪诈,鞭挞黑暗现实,短小精悍,笔锋犀利,都出于愤世嫉俗,忧道悯人。后人对元结评价很高,唐代裴敬把他与陈子昂、韩愈等人并提,堪称唐代古文运动先驱之一。
元结的传世是否再次引证了文学艺术的一个铁律,艺术需要天赋,但天赋永远不是最重要的。
今天,文学意义上的写作和社会意义上的写作,总是被许多作家尤其是一些新锐批评家对立起来。以“纯文学”的名义拒斥文学的现实与社会承担(使命和理想)已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潮流。而对社会意义写作的强调,一直是古往今来中国的文学主流,元结甚至提出了当时比较极端的主张,提倡诗文要“极帝王理乱之道,系古人规讽之流”,能济世劝俗,补阙拾遗,“上感于上,下化于下”,对这样的观点也要冷静分析,它会使得大多数文学作品成为了粗糙的社会生活的副产品,令来自文学之外的重大的命题取代了作家的艺术思考。现在,又倒过来了,排斥一切社会意义的写作,解构一切重大命题,让文学回到所谓文学本身。其实,文学意义上的写作和社会意义上的写作根本就是个假命题,也从来没有过完全没有社会意义的纯文学,纯粹的文学并不是不去关注现实世界所发生的一切,而是应该以自己的独立立场和视野去关注社会与生活。
元结的意义正在于此,对黑暗现实和民间疾苦他无法袖手旁观,而是力图用双手去触摸和改变这坚硬的现实。他以文章去揭露人间伪诈,鞭挞黑暗现实,无疑是从自身感受和切实经验出发的。他的社会态度必然会构成他文学态度的第一步,这是他能够成为大作家的大个性,这也使他最终超越其个人天赋不足的局限,成为文学史上一个无法绕开的人物。(未完待续)
——收录于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