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白云低(三):
道州贬官之北宋宰相寇准
文/陈启文
三
说到贬到道州来的最大的一个官,无疑是寇准,这个民间传说和评书话本里的寇老西儿,他的来头可比元结、阳城大多了,被贬到此地之前已经是北宋宰相。可他在这里的官职却比元结和阳城都小,道州司马。老西儿,当是山西人,元结是山西人,阳城是山西人,这道州好像与老西儿有缘哪。但寇老西儿却不是山西人,而是华州人,现在的陕西。寇准出生于世家,论天赋也是元结、阳城辈不可比的,他少年时代就通晓《左传》等经典古籍,传说他七岁随父登华山便吟出了“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的诗句。几乎就是个神童了。不过说到神童其实并非好事,对少年智力的过度开掘不但容易造成早慧后的早夭,古往今来也未见神童有大出息的。但这个寇准是个异数,他一路闯过科举考试的各道难关,十九岁便一举高中进士,取得了参加由皇帝老儿亲自主持的殿试资格,也就是有了钦点状元探花榜眼的资格。但那位赵光义先生(宋太宗)喜欢比较成熟的有一些阅历的中年人,似乎对神童之类也不感兴趣,便有许多人投其所好,纷纷将年龄由小改大,一如今天的人纷纷把档案年龄由大改小。那时改年龄显然比现在还容易,有人劝寇准在殿试的时候也不妨多报几岁,这寇准年纪轻轻却很固执,答曰:“准方进取,可欺君邪?”
看来,这个寇准和元结、阳城一般,又是个实诚人。这是天生的性格,或许也缘于他年少英迈的一种自信。在殿试时,他虽未被钦点状元探花榜眼,但皇帝还是很欣赏他,一是他凭借满腹经纶让皇上刮目相看,再就是他那挺着身躯昂起头颅不卑不亢的样子,无疑给皇帝留下了深刻的也可能比较复杂的印象。最终,他小小年纪被授为大理寺评事,这虽是个安慰性的虚衔,但皇帝还给了他一个下基层锻炼的机会,叫他知归州巴东,十九岁就当了知县,也算一方的小小诸侯,挺不容易了。可见当时的皇帝还真算个明君,一个少年英才要想有大作为,要有阅历,还要有百折不屈的磨炼。值得一提的是那年与寇准同榜中进士几个同年兄弟,还有李沆、王旦和张咏,这四人后来都成了北宋名臣。
寇准从县州于起,一直干到同知枢密院事时,这是宰辅的位置了,按说他已经磨炼得差不多了,可少年得志的毛病却没改多少。在朝臣中,一方面他以足智而著名,另一方面又以刚强耿直而吃亏。最典型的是一次寇准在大殿奏事,对朝廷的一些政策多有抨击,极言利害,宋太宗听不进去,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要退朝内宫。但愤怒的龙袍,却突然被一只倔强的手一把拽住不放。这个寇老西儿,非要皇帝听他把话讲完才放他走。旁边的大臣都为寇准捏了一把冷汗,这寇老西儿不是在找死吗。对于一个生杀予夺的皇帝,杀人如同游戏,不管他是大臣还是草民,有时就是瞬间的条件反射。或许,是一种忠勇和大义在逼迫他忘记随时降临的死亡。寇准是幸运的,这样的土大夫在中国其实很多,但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这样走运。他拽住的宋太宗,无数皇帝中的一个少有的明白人。我也相信历史的记录是真实的,赵光义不但没把寇准怎么样,还十分赞赏寇准的执拗:“朕得寇准,犹文皇之得魏徵也。”
然而,一个人不可能永远这样走运,要不他也不会一次次被贬。要说他一生中最大的功勋无疑是在十年后的景德元年,面对辽军的大举入侵,寇准是坚决的主战派。他的主战不是为战而战,而是以战促和。为此,他力主真宗渡河亲征,最终与辽订立澶渊之盟,北宋边疆也因此有了一个较长的稳定时期。寇准一生沉浮宦海三起三落。成败,起落,都与他的脾气性格有关。当官,他当到了宰相,这也意味着,他已经抵达一个时代的最高使命,可以左右一个国家的兴衰,一个时代的进退。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无论正史野史有关他的记载,他都是最紧要的关头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如抵抗辽军入侵;如关系到权力交接和国家未来的重大事件立太子;还有一系列重大国策的制订等,都离不开他。也只有他这种性格的人才能拿出好主张。可等到大政方针一定,紧要关头算是过去了,活该他又倒霉了,皇帝不爱看你这挺着身躯昂起头颅的样子,朝臣更不会放过你。于是,他这一生便处在忽而罢黜、忽而又被起用的怪圈中,罢与用,看朝廷是否需要。
寇准被贬为道州司马,直接原因是丁谓等陷害。这个丁谓,其实是寇准手栽培起来的,由门下客直至参知政事,他却如此恩将仇报,世人都骂丁谓是小人,是奸臣,这没错,也该骂,寇准的家童们甚至想暗中除掉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可权利场上又哪讲得什么恩情,连咱小老百姓也是赌场无父子呢。恩也好仇也罢,不说也罢。要怪,也还得怪寇准自己的脾气。要说这丁谓原本对寇准可真好,有次寇准的胡须沾上了菜汤,丁谓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给他把胡须上的菜汤拂净了,这溜须的本领可不容易,要不也不会留下一个典故,一句成语。 可这个寇老西儿却不领情,还嘲笑挖苦人家:“参政国之大臣,乃为官长拂须邪?”你说这个寇准搞得人家多尴尬,人家有了机会不收拾你才怪呢,何况参知政事离宰相也就一步之遥了,人家觊觎那个位置也很久了。说到寇老西儿来道县途中的经历倒是一段传奇:“准过零陵,逾大坡,护兵先后不属,溪洞蛮夷乘间抄掠。其国其酋长闻而责之曰:奈何夺贤宰相行李邪?趣遣人还所掠。”(《国举原典·史部·续资治通鉴·卷第三十五》)如果这种来源于国史的记载确是真的,至少说明在那种与世隔绝的时代,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小小边地,寇准的英名可谓传播得极广,连这些个毛脚土匪都晓得了他是个宰相,还打内心里对他这么敬佩。一个人把官做到这个境界,值。
寇准做道州司马,以不扰民为第一,有点无为而治的味道。一方面,司马原本也是个闲官,只在刺史出缺时才代行州事。另一方面看,一个心里装着天下的大臣,到了道州这样的小地方,也可能反而感觉难以施展拳脚,不像元结、阳城,虽说干了不少至今还让道州人念念不忘的好事,但和寇准一生所干的大事情相比,却是小之又小尔。这么说吧,元结、阳城都是好官,而寇准按今天的话说,就已经不是官了,而是政治家了,而且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寇准在道州,给人的感觉不是在道州当官,而是在道州生活:“其在道州,晨具朝服如常时,起楼,置经史道释书,暇则诵读,宾至笑语,若初无廊庙之贵者。”(同上)看来他在此地确实过得颇为悠闲,潇洒,达观。我甚至相信,这也是他一直想过的生活。一个古稀老人,一生经历了无数次升迁贬谪,功与过,善与恶,是与非,都经历过了,爱与恨,沉与浮,生与死,都看穿了,到了这个山地小城,远离了仕途险恶,还有什么想不开看不透的呢,可以说,他穷其一生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直想过的那种生活,甚至找到了另一个自己。于是,他在高高的城墙上,筑起了一座楼,寇公楼。
这楼坐南向北,高三层,在那个时代算得是高楼了,加之地势比别的地方高数丈,还有石砌的台基,深深的挑檐,便显得分外高屋建瓴。走近了,抬头看见正楼前楣上高悬着匾额:寇公楼。丹漆金字。进门左墙上有两块碑碣,早已残缺了,那缺口上寂静地发着绿。走进去,打眼看见中堂壁上画着的寇准像,半身,有真人般大小,鼻直口方,微竖着的龙眼,一副方正的国字大脸,眉宇间透出威严刚正,就像被一把锁锁着,那样严肃。我看着这个寇准,哦,这个像寇准的人,一个没有温度的形象,不知被那个时代的画匠按照自己心情的尺寸描绘出来的,而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让所有的人信以为真。在中堂壁下部,是寇准生平事迹,道州何绍基撰写,隶书。其实何绍基最好的还是行草。
这楼和所有幸存的古建筑一样,在千百年风雨沧桑屡毁屡修,很多原本的事物早已被一代一代的后人重新布置过了,甚至是虚构过了。但每走近一座古老的建筑,我仍感到是奇迹。一个个王国消失了,一个个王朝消失了,它却还留在这里,至少为我们标出了一个进入时间隧道的入口。这或许就是,人类留下这些老建筑的唯一意义,可以让自己暂时忘记现在,进入某个另类时空。
从中堂左侧登木板梯上楼,很狭窄的楼道,阴暗,隐秘,暧昧,我一坎一坎地往上攀爬,战战兢兢。我向上爬着的只是一架梯子,我知道这与人生无关,但我却死死地攥着梯子上的扶手,还是有些莫名的畏惧,又不知畏惧什么。想到一个人,一生中,也是这样一坎一坎地往上爬,爬到最高处,该有多少道坎,终于抵达了最高处,却突然被人推了下来,然后,坠落,一次次地砸痛岁月。而像寇准已经达到的这样的一个人生高度,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抵达的。他的坠落,一次次地从某种巅峰状态摔下来,这样大的人生落差,也不是我辈升斗小民可以体验得到的。
渐渐的,从最高的静谧处,那一孔如月光般的亮瓦里开始有斜射的日光,曲曲折折穿过一些比较复杂的结构进入这座老宅深处,照亮了我头顶上架梁枋斗拱。有虫鸣声渗出黑暗深处的墙缝,浮动着,低低的,断断续续,仿佛从北宋传来。它们可能是这老宅里唯一活着的生命。我目光恍惚,很多想看清楚的东西,那些在无尽的岁月中风干了的细枝末节,我都无法看清楚。这让我再次感到人类的局限,一个人仅仅用目光——其实是目光的片断,是永远看不清这完整的世界,更看不见那些被世界掩盖的部分。想到不知是谁的诗,说寇准出入宰相三十年,“有官居鼎鼐,无地起楼台”,甚至连当时辽国的使者来到宋朝时,也提起了这位“无地起楼台相公”。这些诗,这些传说,无非是美言寇准的廉洁与俭朴。但此时置身于这栋北宋的楼宇,我开始怀疑寇准是否真的那么俭朴了,哪怕从我看清的某些局部,我也觉得寇老西儿绝非一个“无地起楼台”的相公,这楼宇外部饱满沉稳的北宋建筑神韵,内部精致成癖的精雕细刻,无不流露出了一个贵族想要的那种奢华生活。这又让我想到了宋人笔记和《宋史·寇准传》里的另一个寇准:“准少年富贵,性豪侈,家未尝油灯,虽庖所在,必燃炬烛。”还有司马光的《训俭示康》中也说过:“近世寇莱公豪侈冠一时,然以功业大,人莫之非。”寇公楼无疑印证了后一种说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七情六欲,寇准不是圣人,更非神仙,他有钱也有条件享受生活的快乐,这是他的权利,其实无可厚非。
寇准在道州的生活也一定是很奢华的,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但可以找到一些旁证,譬如说欧阳修在《归田录》,说寇准“公尝知邓州,早贵豪侈,每饮宾席,常阖扉辍以留之。尤好夜宴,剧饮未尝点油,虽溷轩马厩,亦烧烛达旦。每罢官去,后人之官舍,见厕溷间,烛泪凝地,往往成堆。”寇准被贬邓州时,生活如此,他在道州的生活也可略知一二了。但我并不因为寇准的奢华生活就贬低他的人格,也不因此怀疑此公的廉洁,其实如果理性的思考一下,廉洁与俭朴是不能画等号的,甚至是两码事。多少十分俭朴的官员,穿得像个叫化子似的,却并不能证明他不贪。而官员的廉洁,最重要的是指不贪渎,不窃取非法收入。在官本位的体制之下,大大小小的,只要是个官,无疑都是既得利益者,俸禄不可能不丰厚,生活不可能不舒适,出则有人抬轿子,有喽啰鸣锣开道,入则有一地最好的房子可住,有红袖添香,等到告老还乡了,还有一笔不菲的养老金。如果还要贪钱,实在就是贪得无厌之辈了。以寇准出入宰相三十年,其合法收入无疑是相当高的,何况他原本出生世家,祖上的荫封,家底的殷实,都足以让他过上当时相当豪奢的生活。是以,我既相信寇准为官的廉洁,也相信他生活的奢华。他是过惯了好日子的人,也是很想得开的人,他更犯不着穿着浑身打满了补丁的衣服去博一个俭朴的名声,这从来就不是他的性格。他不必以权谋私,也不必故意苦自己。他在道州,也真是过的神仙般的日子,多爽啊,天高了,皇帝远了,用现在道县人的话说,再也不用夹着个卵蛋蛋过日子。这也是一种奢侈。被发配到这里来,也许,心里还暗自有一份庆幸,欢喜。这温暖的南方,没有了北方的狂风催逼。喝。喝。每日里只管狂饮,大呼过瘾。没有哪个皇帝再问,寇准还好么?太宗已死多年,真宗早也老得没个记性了,早忘了这个处江湖之远的寇老西儿了,寇准乐得尽情享受置身物外的妙处。
然而,当他豪饮狂笑之时,可有人知道,这样的豪饮与狂笑原本是众多失语方式中的一种,在他放达的笑声中,内心却无言。这一秘密,或可从他的诗中窥破。与寇准同时代的范雍在为他的诗集作序时说他“平昔酷爱”王维与韦应物的诗,其实他的诗更有贾岛的风味。谁都知道,一生郁郁不得志的贾岛是个天下少有的苦人,有时连碗饭都混不上嘴,这个寇准有什么苦呢?贾岛善五言,寇准写得最好的却是七言绝句,如“萧萧远树疏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书河上亭壁》),“日暮长廊闻燕语,轻寒微雨麦秋时”(《夏日》)等,但味道都是相似的,都把一腔悲凉深深浸入笔墨里。贾岛苦在身世,寇准苦在心里。又譬如道州的这些个贬官,如果说元结每日披头跣足,在浯溪中游泳欢娱算是一种归隐,阳城弃官而去、飘然无所踪算是一种归隐,寇准在道州无疑也算是一种归隐,隐于自己的诗中。
可怜我,此时还在坎一坎地往上爬。真觉得爬了一千年,从北宋爬到现在。三楼,到顶了。我试着推了推,一扇门,多久了,它还如此坚固,一如板结的岁月。站在楼顶,下意识往下一看,下面是水,这才发现,一座楼,三面环水。楼下很深的地方,水却流得像要静止。深不可测的诱惑。又想那个老人,他又该以怎样的一种姿势站在这深邃的苍穹之下?也许不是没想过改变一下自己,也不是死不改悔,却像施了魔法,一个寇准控制不住另一个寇准,就像控制不住血液的走向。而他当年,可能就是站在我现在站的这个地方,也跟我此时一样,下意识地,长久地,低头看着脚下,看着南来的潇水,以一种令人难受的缓慢速度流来,流到城西南,和西注的濂溪缓慢汇合,而后,绕南门至东门,如弯弓般向东南流去。而那条濂溪的源头就连着一个叫周敦颐的人,此人将成为中国理学的一个源头。不过此时离他出世尚有数十年,寇准是不可能看见他的。但寇准突然发现水里有什么东西。寇准看见的也是周敦颐一辈子想要悟到的东西,那是云,白云。周敦颐很小就爱久久望着水里的白云,仿佛看见了这白云,便知晓了整个世界。而此刻的这个古稀老者寇准,是否也想到了自己孩童时代的那首诗,“俯首白云低”?多少年了啊,它在一个七岁孩童的心中,可能只是忽然的灵感闪动让他记住了某个瞬间,却未必真正领悟到了它的真义,直到现在,在那个童年的孩子写下的诗穿透了一个人漫长的人生之后,终于又让一个古稀老人有了心心相印的感慨,却不再是少年的踌躇满志,只恰似白驹过隙。他走到这里,或许已经知道,岁月的尽头已经离他不远了。古人做官,有“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之说,命是王命,意思是,官当得越大,腰弯得越低。既有责任的担当,深感压在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又有伴后如伴虎的心理压力。他的腰辈子却从未弯过,哪怕现在已是一个行走不便的老人,却依然以一种恒久的姿势站着,挺着身躯昂起头颅,一袭宽大而空寂的衣袍,白发似雪。(未完待续)
——收录于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