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深邃莫测的迷宫(二):
思云馆
文/陈启文
二
我在此反复寻觅,想要探悉这大宅院每一个隐秘的角落。风漫过来,树叶拉下斜斜的影子。有一阵,我盯着树上那个空洞的鹊巢,默然地发呆。尽管曾国藩已成为今天的一个文化热点,多少人都想要重温曾国藩当年的光辉岁月,但这座毅勇侯第却分外冷清。真静啊。偌大的院子如同一潭死水。那斑驳的老墙上长满了苍苔,显得又苍凉又落寞。与所有的兴亡成毁一样,圣贤豪杰也同样化为灰烬。我知道,那个叫曾国藩的人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里,这些建筑只是对历史的追认,给我们这些后来者提示一个似曾存在过的时代。
转过一扇门,仿佛走进了历史的另一入口——思云馆。
一幢二层砖木结构的楼房,坐落在富厚堂围墙内正宅之北后的小山坡中。这山,叫鳌鱼山,很有意思。鳌鱼是中国古代神话中承天地以立四极的神兽,是用肩膀扛着大地的,哪怕鳌鱼换一下肩时,这个世界都要发生地震。这样的肩负与承载,对于曾国藩实在是一个最适合的寓言。或许他也体察到了某种天意吧。但这楼房其实与后来的富厚堂无关,它远在富厚堂的其他建筑之前,就有了,在这里也算是最老的了。这也是他在此亲自主持修建唯一建筑,他对自己的这个作品很得意,称它“五杠间而四面落檐,即极大方矣”。我绕着它转了一圈,还真的很大方,只是,经历了百余年的风风雨雨,多少东西,早已被风吹得暗淡,发白,花格的窗棂和老墙的青苔后面,古老的气味不断往外涌,宛如潮汐向我涌来。要说,一百多年实在说不上有多么古老,你感觉那个人还刚刚从江西战场满载疲惫、失意和厌倦,风尘仆仆地归来。这可能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找到回家的感觉。那是父亲去世,他回家奔丧。曾国藩是个孝子,日以“君子出则忠,入则孝”砥砺自己,但他没有孝子的悲恸与思念,他是儒家礼仪的孝子,是制度的孝子。他在此守制。此时,他已父母双亡,为了纪念双亲,取古人“望云思亲”之意。在此“恪守礼庐”、“读礼山中”,与其说是在守孝,不如说是找个机会对自己这么多年的经历做一次冷静的反思。
这一次反思令他的思想发生了极大变化,肯定有一种力量缓缓的渗入了他几近于绝望的意志。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终生以“拙诚”、“坚忍”行事的人,他的精神力量究竟来自哪里?我想,除了儒家的“立功、立德、立言”这些重要因素,是否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我甚至觉得,他可能提前好多年就想到了,他不仅要为清王朝争得东南半壁江山,他还要将这摇摇欲坠的大厦重新支撑起来,“天欲堕,赖以拄其间”。但他想要重新支撑起来的绝不仅是清政权,这一点他和王夫之格外相似,王夫之眷恋一生的也并非那个大明王朝,而是“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不可倒置”的这个万世一系的道统、礼法与制度,这其实就是王夫之的也是曾国藩的全部的信念和力量,也是他穷其一生为之 奋斗的目的。对于他,什么都可以变,惟有这个谁也不能撬动的唯一基石。他心里有底了。从这往后他一生再也没有偏离这个方向。
除了既定的目标不能改变,一切都可以改变,这也让后世感到了他的老奸巨猾,他却以这样的“奸”赋予了对一个王朝、对万世一系的道统的无怨无悔的大忠。关于这一点,尤其突出地表现在曾国藩首创的洋务事业上,他重视采用外国军,由买到造,先后设立安庆军械所,制造洋枪洋炮,还造成了名噪一时的“黄鹄”号轮船。后又与李鸿章在上海创办江南制造总局等军工业,为之筹措经费,还派遣学童赴美留学,这是中国派遣留学生之始。如果没有曾国藩,中国近代工业不可能得到快速发展。诚如后世学人总结的,曾国藩并不算太长的一生,从理学家到洋务派,从一个封建士人到封疆大吏、名将名相,由治学、修身转而治军、治国,从头至尾走完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全过程。“盘根错节,可以验我之才;波流风靡,可以验我之操;艰难险阻,可以验我之思;震撼折衡,可以验我之力;含垢忍辱,可以验我之量”。这是他对自己一生的自勉,也是自况。他所处的时代,是清王朝内忧外患接踵而来的动荡年代,由于曾国藩等人的力挽狂澜,清王朝再一次从垂死的状态下被拯救出来,曾国藩也被誉为所谓“中兴第一名臣”。然而他既没有结束一个时代,也没有开创一个时代。所谓中兴,不过是大清帝国最后的一种垂死般的回光返照。在这个人走后,这个国家又被毁灭了多次。但他顽固坚持的一切,居然没有毁灭。他的幽灵居然在一个多世纪之后又一次复活。也许它一直就没死,只是处于一种假死的状态。
对于这个人,有太多值得我们反思但从来没有理性地反思过的东西,而最值得反思的,就是他首创的洋务事业。从一个角度看,至少在曾国藩的时代中国的大门就打开了,换一个角度看,中国有一扇大门却迟迟没有打开,他的第二个目的还远远没有达到。
人类的确有许多难以逾越的大限。面对历史,就像我现在面对这座侯府园林,太远了,只能看见个大致模糊的轮廓,近了,在如此切近的凝视下,呈现出来的也只是清晰的局部。这些相似的方砖甬道,还有这些相似的院落,树木,窗棂,飞檐,给人不仅是一种迷宫的感觉,还有一种如迷宫的气氛。迷宫的魅力在于,你开始不觉得他是迷宫,等你走进去了,开始绕来绕去了,才发现处处都是迷局,每步都是陷阱。你看着,每一条路都有明晰的方向,但还是会不断地走错路。走错了,还不知道自己走错了,等到走到了尽头,或又转回了原地,才猛然发现,啊,错了。(未完待续)
——收录于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