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满座衣冠似雪

午后丑官那边请人递来消息,说有事要与赵寻商量,请赵寻过去走一趟。
赵寻到时,丑官正系着外衫的带子,长长的带子绕成一个蝴蝶结软潿软的耷潿拉在丑官的腹上。丑官抬起头,见赵寻立在他的面前,他笑了笑:“郡主来了。”又说:“郡主请坐,屋里也没什么东西招待,怠慢郡主了。”
赵寻说着“没有的事”坐到了一张矮脚方桌旁,丑官摇摇晃晃地过来,费了好大力气才安稳坐到赵寻对面,趁他整理着衣摆,赵寻问:“阁下有什么要同我商量的?”
丑官精神恹恹的,缓缓地拿了杯子为赵寻倒了杯茶:“其实并没什么商量的,只是我一个人被潿关在这屋子里,有些闷,想找潿人说说话。”
安抚临产孕夫是个为难活计,赵寻嘴笨,听丑官这么说,头都大了。
赵寻找了个切入点:“我同谢大人看过分娩室了,很是干净,屋里也暖和,请阁下放心。”
分娩场所和分娩过程能扯上什么关系……赵寻为自己的话无语了一下,好在丑官没在意这个,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
说起这个,还是要问问雪灵宫派给丑官的大夫是谁,本事如何。
是丑官找赵寻来说话,可他只是沉默地坐着,赵寻问他什么他才会开口。
因丑官的肚子太大,跪坐着会挤到肚子,故他一直直着上半身,托着肚子来缓解不适。或许是终于支撑不住了,丑官展开腿,歪了歪身潿子,半坐半靠的,深深呼吸几次,然后开了口:“郡主,您说,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们到雪灵宫分娩呢?”
“我不太懂这些,阁下也不知道吗?”……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丑官摇摇头:“教潿导的姑姑、叔叔这样说,书籍里,也这样记载。可说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呢?说在雪灵宫分娩,是吉兆。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丑官说话断断续续的,这让赵寻有些担心:“阁下不舒服吗?”
丑官一手撑地,一手在肚子上抚了抚,摇头道:“没有。”
赵寻不太放心,又不想妄加干涉使得丑官情绪波动,便接着话说:“我听说,自甘朝建潿国以来,百十年间共诞生了五位尊子。除此之外,庄宗朝时还有许多坚持到雪灵城却未能诞下尊子的神官。怎么,这些孩子诞生时,都没有好事发生吗?”
“第一位尊子诞生时,当时光宗治潿下的确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后面几位我不太清楚,倒是大神官出世时,武宗正远征西北,大获全胜。大约……”丑官温和的脸上显出一丝冷笑:“尊子的确是吉兆吧。”
赵寻却不以为然——光宗治世五十余年,虽说的确做到了国富民强,可是作为甘朝第三代君主,那时正处于一个王朝的上升期,这种情况十分常见;大神官出世的消息传到西北时,武宗已率众军士将敌军围困半月,敌军数次突围未果,被攻克只是时间问题,尊子出世并没有起什么作用。
赵寻却不能说这些,丑官此时肯定也如此作想,若是他一腔愤懑,自叹命途多舛,很可能撑不过这次分娩,第一任尊子的父亲就是死在产床潿上的。
赵寻只能劝他既来之则安之:“我觉得,尊子本身并不重要,它是一个符号,能带给百潿姓们憧憬和展望,这些都是能带动王国气运的东西。这么说的话,尊子的确是吉兆。”
丑官一直低着头,轻声说:“若真能让大家过得更好,牺牲一人果然也不算什么的。”
“不会牺牲你的!”赵寻断然道::“阁下不会有事的。”
丑官对赵寻笑了笑,落在腹上的手紧了紧。
赵寻刚想安慰一下丑官,突然皱起眉头,说:“阁下,你真的没事吗?”
这时的赵寻还没反应过来这些代卝表着什么,雪灵宫的人说她不能留在这儿,故她已经跟着一位指引着她离开的小祭娘走了几步,在她转弯之前,她听到了大门合上的声音。
赵寻转过身去,看到几人正将铁链一圈一圈地缠在分娩室的门把上,她急步过去,问暗川姑姑:“这是做什么?”
暗川姑姑自然地回道:“锁门。”
赵寻看着紧闭的大门和眼前层层缠绕的锁链,又环视一周,才确定自己的想法没错:“里面,莫不是只有丑官阁下一人?”
暗川姑姑有些惊讶于赵寻的问题,但还是回答了:“自然。”
寅姬在旁说:“郡主曾失了记忆,想是这些事情也忘了。按照规矩,尊子诞生只允许尊子生父与神参与,我们是不能进去的。”
赵寻不能理解:“丑官阁下是初产,于分娩之事所知甚少,如此仍要留他一人在里面吗?”
寅姬平静道:“这几日已有产公教授过丑官阁下分娩事宜了。”
赵寻这才明白,提到所谓尊子,为何大神官会是那样嘲讽的神情;也真正理解了,为何神宫中的神官们都不认为“诞下尊子”是一件好事;也醒卝悟了,为何立朝至今,生下的尊子不过寥寥,死在雪灵城的神官和孩子却有许多。
从前赵寻还觉得,让临产之人千里迢迢到别处分娩只是不道卝德,如今看来,这是要吃卝人啊!
暗川姑姑不等赵寻再说什么,命寅姬在铁链上上了锁,确认锁得严严实实后将钥匙放到胸口的衣襟里,说:“郡主不必介怀,这是我等渺小之人可达天听的难得途径,丑官阁下会为此感到骄傲的。”
“若是丑官阁下死在里面呢?”
“那又如何?”暗川姑姑波澜不惊:“毕竟是神之卝子,就算凡人的身卝体无法承受神的眷顾,神也不会怪我们的。”
“我没在问神,我是问丑官阁下该如何?”
暗川姑姑的话中有理所当然的悲悯:“郡主糊涂了。丑官阁下有机会诞下他和神的孩子,若是身死,便是神明召他上天侍奉,于他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见赵寻说不出话来,暗川姑姑道:“这锁只有一把钥匙,在丑官阁下产程结束之前,分娩室的门是不会再开了。我们也不能留在这儿,郡主,一起走吧。”
赵寻去找了谢大人。谢大人听后只说:“也该生了,丑官阁下这胎拖得越久危险越大。”
“无人看顾,丑官阁下真的能平安产子吗?”
谢大人笑了笑:“若是有大夫守着,就能确保丑官阁下父子平安吗?既是鬼门关前走一走,走得近些走得远些都看个人的命。”
赵寻默然。现在她进不去分娩室,就算能进去她的力量也有限,帮不上丑官的忙。难道现在只能去祈求那位神明保佑她的信卝徒和“孩子”吗?
谢大人见赵寻面露不忍,安慰她道:“雪灵宫的大夫诊过脉了,都对症开了药出来,签子标得明明白白。丑官阁下有药材助着,他再放松心情,不会有事的。”
只能这样期待了……
赵寻问:“丑官阁下在分娩室分娩,如何得知他是否产子呢?”
“门上有一处机卝关,按下它去,会牵动一串铃铛响起。雪灵宫的人听了,就会过去查看的。”
“可若是……分娩的神官死了呢?”
“三日之后若无音讯,雪灵宫的人也会进去的。”
想必大部分来雪灵宫分娩的神官,都死在那三日里的孤独痛苦折磨中。
赵寻回到自己的房间,坐立不安。只要思维稍微不受控卝制,她就会去想在雪灵宫深处正有一个被所有人抛弃的人,匍匐在那尊巨大的神像目光之下,痛苦地挣扎着,只能凭借本能来完成自己的初产。有的瞬间,丑官染血的白衣和不能闭合的双眼同时显在她的眼前,心跳剧烈到甚至胸膛的皮肤都能够感受到它疯狂的律动。
其实赵寻也明白,丑官所经历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或许她此时的煎熬,只是为了再见丑官时,无论丑官变成什么样子,她都可以为什么都不曾做的自己找些能心安的借口——我为他担心了那么久,只有我关心他,我试过帮他,可我没办法……
赵寻深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那些借口没办法安抚她的良心,是不是真的什么都做不到,试试才知道。
按照雪灵宫中人的说法,没有人能打扰丑官的分娩,此时又是深夜,是以赵寻在行至分娩室这漫长的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人。
站在分娩室门口时,赵寻又一次白了自己一眼。这还不如风暴那次,她赶过去还能绑住丑官,不让风浪把他掀翻;现在就算她做了一番思想斗卝争来到这儿,看着门上那一圈圈的锁链,她难不成能把锁链扯断冲进去?
赵寻只是下意识地扯了扯挂在锁链上的广锁,不成想这一动之下,竟将锁芯抽卝了出来。
赵寻一手锁芯一手锁套,不由在想自己是不是落入了谁的圈套。
最终赵寻还是认为,在这信奉神明的甘朝,没人会放任一个变数去打扰与神通灵的仪式。这只是因为锁头历经太长岁月,里面的簧片不能张卝开卡在卡扣上,才让赵寻一扯就扯开了,并不是什么人设的圈套。
想到这儿,赵寻开始动手将锁链一圈圈的解下来。沉重的锁链发出金属碰撞的哗啦声,在寂静的夜里尤为刺耳,赵寻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赶忙推门闪了进去。
分娩室里冷得很,也黑得很。赵寻裹紧斗篷向里走时不由有些奇怪,白日里来这儿的时候,也没觉得这么冷啊,而且雪灵宫的人能想到送一堆药备用着,难道想不到要在这么空旷的地方增添一些取暖的设备吗?
借着穹顶洒下的并不明亮的月光和雪光,赵寻一步一步走得急切——她听不到丑官的声音,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呻卝吟声、挪动声甚至呼吸声,她都听不到。
当赵寻摸卝到那张床垫时,眼睛可以看到中卝央有小小的一团黑影。她赶过去,试图分清哪里是丑官的什么部位,离得近了,她才听到丑官微弱的呼吸声,她不禁松了口气——活着就好。
赵寻拍了拍丑官的脸,叫了几声名字,没能把他叫醒。
赵寻眼睛已经适应黑卝暗,见床垫周围摆着些柱台箱笼等,凑近了才发现一些置物的矮几上放着食水和数碗药,甚至还有神官祈福时用的法卝器。赵寻暗骂了一句,接着看有没有什么用得到的东西。
赵寻找到了一个火折子,用它将绕着垫子的一圈蜡烛都点燃了;想到方才触卝摸卝到丑官的脸时那冰凉的触感,赵寻又找到了雪灵宫中人准备的木炭,点火颇废了些力气,但当赵寻点着了三个火盆之后,被火盆包围的这一圈总算能暖和一点了。
赵寻一边把一个手炉包好细绒套子一边想,雪灵宫准备的倒是齐全,可她们为什么不能想想,分 娩中的人,该如何自己点灯,自己生火,自己往手炉里加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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