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石棚山的石棚,我们是你今天的拜访者,也是你明天的看护者。所以,我们有义务追寻你的前世,有责任探究你的归属。
眼前的石棚,你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应是东北亚众多石棚中的出类拔萃者。
规模上,你高约一丈,棚顶石板长二丈八,宽一丈八,厚一尺八,重几十吨,比韩国最大的石棚要大许多,堪称东北亚第一。
材料工艺上,你的身躯是石质坚硬的花岗石,而且经过细致的加工,因而石面平滑整洁,石块之间严丝合缝,不加沙泥,即浑然一体;而你在其它地方的兄弟,多是用较小块头的风化岩建造,表面粗糙易碎。
地理位置上,你背山面水,傲然挺立于莽莽苍苍的山川之中,视域宽阔,境界广大,自然是风姿矫健,气度不凡,远非你的同类可比。
石棚山的石棚,你是石棚中的唯一,你是石棚同类的骄傲。你也一定独出心裁地书写并记忆了一段神奇而独特的历史!
因此,我有问题问你,石棚:你又为何选址于此地而不是其他地方?
石棚无语,我们还是回到对石棚历史的探讨上,回到与石棚的历史有必然关系的石头上。一切偶然的背后必有必然,它也必存于石棚的记忆中。
我还要继续问询石棚:你是不是建在箕子朝鲜时代吧?
你又是默默无语。
史载,武王伐纣建立周朝后,殷人箕子东走朝鲜,建立东方君子国。我推想,远古时期,“朝鲜”的疆域是变动不居的,是由西向东逐步迁移的,而辽东半岛则是其流动迁徙的必经之地,东迁的大本营就很可能是建在眼前这片山谷里。我还猜想,箕子正是利用气候地理优势,建都于此,继承并发展了殷商文化,率领土著以农耕取代了渔猎游牧,从而使东北亚大地初现文明的曙光。
殷人有尊神尚鬼的传统,宗天意识非常浓厚,统治者借助祭天来祈求万物化育、五谷丰登,进而证明神权对君权的支持。而箕子立国东夷,教化民众,也必然要借鉴发扬这一传统。“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祭祀,象征政权的神圣性与合法性,是国之命脉所在,而在身处这崇山峻岭的国度中,最能沟通天地人的介质就是石——神奇的巨石了!
巨石,是上古民族心中的灵物,石器时代如此,青铜器时代亦如此。人们使用并制造工具,借助于石;人们居住石洞、建造石屋,仰仗于石。作为生活的环境,石围绕着人;作为生活必需物,石伴人一生。人们的生活离不开石,更离不开巨石,因为巨石也代表天意。
群山岩岩,山石荦确,巨石脱颖而出。它上极于天,下系于地,被赋予崇高伟大的意义,因而,极适宜扮演天人沟通的使者的角色。用巨石构建石棚来祭天,将殷商祭祀文化中的祖先崇拜、自然崇拜与土著的萨满教仪式结合起来,看来是箕子时代表达对天地敬畏之心的最佳方式。
于是,我明白了:石棚,祭祀才是你最重要的功用。至于将各种人畜骨骼埋藏于你身边,正好可以说明古人是用活人活畜来做牺牲的,而此种做法也恰恰是殷人的祭祀习惯。
石棚,你的来历还真不寻常!
六
我还要追问你石棚:构成你身躯的这几十吨重的巨石,它们来自何方?
石棚依然默默无语。
建设屋宅,最好的石头,当然是花岗石了,但周围几十里的山上并没有花岗石矿藏。石棚所用石材,确实不出自于本地。那么,它又来自何方呢?
该是来自遥远的中原吧?既然祭祀是国之大事,那么,我推想,箕子为获取巨石,无论代价多大,也会在所不惜的。经验告诉他们,最好的石料在自己的故乡,在海那面的中原!可是,远隔山海,怎么运来?在这里,我们必须充分考虑浮渡河的作用。虽然眼前的浮渡河仅仅是道涓涓细流,但根据它的名字,我们也可以想见在距今并不遥远的时代,它肯定是水流汤汤、可浮船渡舟的,更不用说保持着原始生态的远古了。再看现在的河床,根据河道径直下切的石面也可以推断,远古时代,这条河水量之充沛,足以航行载重量较大的木船,往来河海。箕子或是他的后人们,大概就是利用这条河,从遥远的中原运来几块块巨石的。
我继续问石棚:在数以百计的石棚中,你这座为何得天独厚独领风骚呢?
石棚还是默默无语。
因为你占尽了天时地利。石棚山所处地域属北暖温带季风气候,相对于其他地方,雨量充沛,温和湿润,山木葱茏,河水汤汤,适合较大规模地发展农耕事业,建造宫室民居。它身处千朵莲花山余脉的谷地中,北接辽河平原,东探朝鲜半岛,西与中土隔海相望,既相对封闭,易守难攻,又有有陆路和水上交通便利。由此来看,箕子东来,是会用慧眼选中此地的,在此建都,并以石棚山石棚作为国祭大典的首选之地。
我的遐想够多的了,但石棚,我还有话要对你讲。
今人不见古时月,古月曾经照今人。历史是超然于现实功利的,它允许我们去遐想,却没有赐给我们臆造作假的权利。人人都可以像我今天这样,追溯历史、解读历史,但也有不和谐的情况,就像硬让今天的苹果生长在箕子时代一样荒唐,我们有个近邻偏要以今律古,杜撰出“白头山(或火星)是我们的”一类童话,那样做,也只能是贻笑大方的。
石棚,你不是主权或占有的象征,而是文明传播、交流、融合的标志。作为宝贵的财富,你为这一区域古往今来所有的人所拥有,是所有人的骄傲。
石棚山上的石棚,我用遐想阅读了你,你用宁静教育了我!
宝弃怨何人,和氏有其愆
一
江淮平原辽阔无边,莽莽苍苍,大野芳菲。淮水东去,浩浩荡荡,流经淮阴,滋润着两岸沃野。它默默无语,静静流淌,却阅尽人间无数春秋,并见证与记录了两千多年前的一段传奇的故事,一个悲剧的故事……
少年时代,韩信的眉头总是紧锁着,因为他的心头总是被乌云笼罩着。那乌云浓浓的,重重的,挥之不去,始终压抑着他那颗既刚强又脆弱的心灵。
与秦末蜂起的英雄们不同,韩信的成长之路是另类的。
他没有项羽一样高贵的出身,显赫的家世,至少他早年没有享受到什么荣华富贵。大胆推测一下,他大概是出身于一个早被灭掉的楚国的贵族或官员之家,但往日的辉煌没有留下任何美好的回忆,他也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资本。
他没有刘邦一样广阔的江湖,丰富的人脉。他不喜交际,没有自己的圈子,独往独来,享受孤独和冷遇。他表情严肃,话语不多,有时间总是看书练剑,心无旁骛。
他没有英布一样张狂的豪情,混世的魔法。他不能活一天算一天,他不能暴虎冯河,因为他有大志,有高远的追求。在纷乱而又严酷的环境中,他必须循规蹈矩,韬光养晦,努力降低生存的成本。
他出场时,大概已是无父无兄,无田无地,无衣无褐的了——漂母称他“王孙”,那是尊重他,此时,他唯一的富有,可能就是封侯拜相的志向和“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信念吧?这就足够了。
“无”不可怕,“无”中方可生“有”嘛。就是因为许多的“无”亦即“没有”,使他后来具备了许多的“拥有”。
也因此,韩信的性格,从一开始就呈现为一个复杂的矛盾集合体。
他同时拥有高超的智商和卑微的地位,远大的志向和苦寒的家境,极度的自尊与难消的自卑。
一个“贫”字,让他饱尝世态炎凉,深谙人生三昧,让他性格更内敛深沉;这也荫翳了他的本该阳光灿烂的心灵,使他形成了过度自尊和过分敏感的心理。
因为“贫”,他无力给母亲下葬,难尽孝心。这痛楚,化作他终生奋斗的动力——他要让母亲最终安眠于万户侯的陵寝。
因为“贫”,他无由获得正规的道德评价,连做个刀笔小吏养家糊口也是幻想。连个像样的身份都没有,在淮阴真是难以生存。
因为“贫”,他无法经商谋取产业,虽然韩信精于计算。他也似乎不甘心像凡夫一样,躬耕陇上,做稻粱谋,郁郁一生。韩信不事生产,大概也不完全是因为他轻视农业劳动。要知道,做一个水乡农夫,是一年四季都需要早出晚归的,若是那样,将会耗尽他的毕生精力。韩信还有什么时间和精力演练兵器,研读兵书,储备做将帅的资源了呢?
不得已,韩信选择了自己的生存方式。
韩信寄食于下乡南昌亭长家,屡受亭长之妻白眼后,终于吃了闭门羹——对方的做法也有一定的合理性——谁也不愿意养着一个与自己无甚瓜葛的青壮年任其白吃。韩信也不再感激对方曾有的恩惠,因为他们为德不终,为赶走韩信,居然龌龊地在床席子上偷吃早饭,令韩信大伤自尊。
要赢得尊重,必得加倍努力!
韩信饥肠辘辘,蹲坐在淮水边,希图以钓鱼充饥,两眼都冒金花了,可是鱼儿也不顾恤他。亏得漂母的怜惜、赐饭和训斥,使他感受到了温暖和力量——这种恩情他终生未忘。于是,报恩也就成了他的人生责任,演进为司马迁所说的“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效忠意识。
韩信战战兢兢地匍匐地上,还感恩似的仰望对方——毕竟活下来了!他忍受了胯下之辱,但没有人能读懂他的心,都以懦夫目之。“士可杀不可辱”,楚地武士素有杀身成仁的传统,所以,在常人看来,韩信此举,就犹如举着白旗跪在地上求饶投降,有辱祖宗家法,彻底毁掉了他在当地武林的形象。从此后江湖上有关韩信的信息全都是负面的。
少年的韩信,是有超强的忍耐力的。他除了忍受孟子所言的“苦劳饿空”外,还要忍受九曲回肠的痛苦,别人蔑视与不理解的痛苦——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小不忍则乱大谋,别人爱怎么白眼,就随他们去吧。忍受瞬间的耻辱,是实现人生抱负的必要的前提——,因为他有长远的打算,他要报复暴秦,报复仇人,报复蔑视他人格尊严的人,要用刀剑来修齐治平。
无论如何,少年时代的韩信,已经初步具备了英雄的志气、品格和精神。根据司马迁寥寥的几百字,我们可以推想,展现在我们眼前的韩信应该是:
身高八尺有余,魁梧康健,相貌堂堂,白皙的面孔上,一双剑眉透露着忧郁而坚毅深情。虽为布衣,可总是剑从不离身。那把剑,不是耀武扬威的工具,而是他事业理想的寄托,时刻在提醒着他,“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
韩信是个怀瑾握瑜的人,他有理想,有抱负,有耐心,他缺的是时机,是运气,是知心人。
白居易说过一句话:“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廖兮……”青少年时代韩信的状态正是如此。
但是,即便时机到来,韩信也不见得就能完全把握住,从而驾驭自己的命运。命运往往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怀瑾握瑜者的人生结局也不一定是圆满的。更何况,人是要变的,人生轨迹是要变的,命运的走向也是要变的。结局虽不可预知,但总有来龙去脉的。
有时,命运的开端是悲惨的,结局也是悲惨的,韩信的命运就是如此,一场悲剧。
二
不知过了多久,淮水还是那条淮水,淮阴也还是那座淮阴,但是天变了,韩信也随之而变了。
白居易还说过一句话:“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韩信即如此!
大时代让他由少年变成了青年,他要有所担承,有所作为!他的眼前,还有他的心头,飘过了淡淡的白云,有时还透过灿烂的阳光。
陈胜发动起义了,天下云集响应,项梁叔侄的义军也北上,渡过了淮河。
韩信的时机到来了,他要从军,他要除强秦,建功立业,一展胸怀。
义军到了下邳,又到了盱眙,迎立了楚怀王,淮阴一带就成了起义军的根据地,各路好汉齐聚于此。俗话说,混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将领们虽都是三教九流,可皆是英雄有出处的——有项羽这样六国贵族后人的,有陈婴这样陈胜的旧部将领,有黥布这样的江洋大盗的,高级指挥官的选拔范围就在其中,而韩信是难入彀中的。
俗话还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韩信在老家的那点糗事,想必早传遍淮河两岸,当地的主流舆论早已给他定了性:懦夫!这样的人想出人头地,拜将封侯,那是白日做梦。
好在他还有套好皮囊,凭出众的身材仪表,当个仪仗队员,那还是绰绰有余。于是,在项梁兵败后,韩信就在孔武的项羽身后做了郎中,说白了,就是个执戟卫士。别说,他身披铠甲,手执画戟,往大门口一戳,还真是威风凛凛,有威慑力,比美国使馆的陆战队警卫带劲得多。
项羽初见韩信,也许得问手下:把门这小子长得像我,怎么不让这他干个武士的差事?
那手下的一定得不屑一顾地说:大王,您有所不知,他就是在淮阴钻人裤裆的韩信呀!
项羽还得一叹气:哦,原来如此,可惜这身好膘啦!
就这样,韩信空怀一身抱负,可就这样碌碌无为地一混就是几年。
韩信又跟随项羽从南打到了北。见识到了,义军摧枯拉朽,所向披靡,破釜沉舟,救了赵国,摧毁了几十万秦军——可惜自己有劲用不上!
韩信又跟随项羽由东打到了西。见识到了,杀掉子婴,烧毁阿房——项王的兵众无恶不作,韩信有些心凉心悸,这哪里是义军了?
韩信又跟随项羽进了咸阳,一睹分封大典。见识到了,项羽倒行逆施,分裂天下,然后,要还军彭城,去做楚霸王——如此目光短浅,沐猴而冠,是不值得自己去效忠的。
韩信心里装着的“天下”,可不是项羽分封后的百衲衣似的天下,他要为大一统而平天下!
何去何从?韩信有了决断:
良禽择木而栖——项羽东向去,我往南方走!当今之世,唯刘氏可托付!
别听他人说沛公如何流氓,那净是陋儒的偏见。刘邦无非看不惯那些酸文人,往他们的帽子里撒点小便之类的液体,无伤其伟大的形象。文臣武将们,还是打心眼里很欣赏刘邦的从谏如流的度量、宽大宽容的胸怀的。
汉之元年四月,项王分封完毕,他要回西楚,建都彭城。
回家之前,项羽要安排好刘邦,倒不是因为他惦记着老战友。打进函谷关后,项羽对这个沛公有了深刻的认识。他很忌惮刘邦,忌惮刘邦的感染力和号召力,于是把后者改封在偏远闭塞的汉中。
项羽只允许汉王带三万卒之国,可是,具有讽刺意义的是,项羽自己的楚军及诸侯自愿跟从刘邦而去的,却达数万之多。他们甘愿忍受远离家乡的痛苦,跟着刘邦翻越险峻的秦岭,从杜南入蚀中,就是因为觉得跟着汉王有奔头。
在褒中,刘邦听从了张良的建议,火烧栈道,以消除楚霸王的疑虑。别人不一定看透了,可是,明眼的韩信一听此事就明白,汉王是去韬光养晦,养精蓄锐,以图大业的。
所以,不论千里百里,我韩信一定要追上汉王!韩信倍道而行,终于追赶上了汉军。
君臣际会的隆重场面没有如愿地出现。
满以为凭自己的才干,到了汉营可以拜将领军了,可是,汉王的慧眼不慧,反应也颇迟钝,相人用人依然沿袭老路子,愣没有火线提拔韩信,因为他更相信沛丰之地的故人。
大概也是看中了韩信的仪表,汉王让他做了个连敖,主管宾客接待工作,充充门面吧。——这样安排,也许是为了给他人看看,都来吧!我这里连投诚的懦夫都可以做个高干!
受如此礼遇,旁人艳羡,韩信却心凉了,肠子都快悔青了。
心既已驿动,气躁就难免了,做事也就失去了板眼。韩信犯了法,要杀头了,还是那尊难开的金口、那身耀目的皮囊,救了韩信。憨厚的大老粗滕公“奇其言,壮其貌”,不仅刀下留人,而且还郑重地将韩信推荐给汉王。汉王也毫不含糊:既然这小子能说会道,就让他做治粟都尉吧!抓抓农业生产,催催军粮赋税,也算是人尽其才啦。
“上未之奇”,俗眼的汉王岂能看透韩信的心,岂知韩信之长在攻城拔寨、决战沙场啊!
一系列的波折让韩信顿生失落感和失败感,这不又是是一次明珠暗投吗?
无奈,三十六计走为上,韩信还是要逃离汉营。
其实,韩信是无处可逃,无路可走的。若刘项都不足托身,那谁还可以投奔呢?这世界,天高地迥,竟是走投无路,此乃韩信人生之大不幸!
然而,祸福相依,历史总要给英雄以机遇的,此事却让不幸的韩信遭逢了人生之大幸!
骅骝喜逢伯乐,英雄巧遇知己,韩信结识了萧何,或者说,萧何发现了韩信——这叫恰到好处!
后来的历史进程,印证了萧何的功勋和作用,高祖刘邦为列侯定位次,萧相国被推为首席,人人叹服,因其当之无愧。
萧何极富战略远见。初入咸阳,众将急于中饱私囊而大肆掠夺,而萧何则是忙于为汉王争霸天下搜集储备信息资源:“汉王所以具知天下戹塞,户口多少,彊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图书也”。
汉王东征,他发展经济,保障供给,源源不断地为前线输送粮食。
汉军吃紧,他征收壮丁,训练教育,一批批地补充到一线部队。
身为宰辅,日理万机中,他绞尽脑汁为汉王寻觅将帅之才,以促早日决胜疆场。
韩信跑了,萧何要追,并一定要追回来。为什么?因为“国士无双”!
汉王不信,萧何一言付之:“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的天下,非信无所以与计事者!”
汉王要拜将,萧何说不行。要拜就拜大的,而且要放下傲慢的臭架子,斋戒、设坛场、具礼,一样仪式也不得少。
创业时的刘邦有个优点,从善若流,知错就改。这优点让他在事业的紧要关头觅得了旷世名将。
往日是锥处囊中,今日则脱颖而出。刘邦与韩信零距离接触,促膝长谈,顿觉相见恨晚——韩信这小子太有才了!
不光是懂打仗的方法,而且懂夺天下的道理,太有远见卓识、敏锐的判断力和积极的对策了!
韩信更是像见了亲人一样,掏出了自己的心窝子,侃侃而谈。
谈天下大事,群雄逐鹿变成了两虎相争;谈英雄豪杰,唯有你汉王和楚霸王。论实力,你远逊于他。但是,强弱胜负不是不可变的,就看变数掌握在谁手里了,就看是如何掌握这变数了。
韩信没有被纷繁芜杂的表象所迷惑,他透过现象看本质,做出精辟的论述。
项羽叱咤风云,貌似所向无敌,然而,他也有致命的死穴:
背弃天下的共主义帝,残贼沿途百姓,均为丧失民心之举,使之失去了拥有天下的合法性。
任人唯亲,赏罚不均,是为涣散军心之举,会导致众叛亲离,连我这样的人都离开他,很说明问题。
分封诸侯,自诩霸王,不居汉中,东都彭城,沽名钓誉,倒行逆施,弃一统之机,失战略要地,作茧自缚,必失天下。
西楚之短,恰是汉之所长。沛公入关,约法三章,秋毫无犯,深深赢得了民心,这是弥足珍贵的。夺天下,要由此入手,采取相应措施:
高举义旗,传檄三秦,举贤任能,共谋大业。
汉王大喜,就这么办!
汉王知人善任,韩信效犬马之劳,于是,就上演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好戏——八月,汉兵出陈仓,定三秦,次年出关,进击西楚!
明珠没有暗投,瑾瑜终得欣赏者,韩信陶醉于幸福中。然而,君臣相欢的嘉年华会,并不会改变他悲剧暗流的走向,只不过当局者迷,它的主人公全然不知。
三
韩信太佩服汉王了,太相信汉王了,太依赖汉王了,有点幼子对慈父的感觉。他欣喜欣慰,汉王刘邦是难逢的明主。
刘邦是明主不假,但他的“明”,自有他的标准:要明察自己的利害得失,明晓何人对自己有益还是有害,明确地决定对他们的生杀予夺——中外的“明主”都知道,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可是,韩信涉世不深,还不怎么明白这个道理,他还恪守着“士为知己者死”的信条。
韩信在殚精竭虑地为汉王操劳着。
眼下这支军队亟待整顿改进:将领多是来自于丰沛一带的吏民,绝非训练有素、指挥若定的职业军官,更无战役指挥经验;兵士亦多是劳师远征的疲敝之卒,战斗力极为有限。这样的军队,是不会有摧枯拉朽、所向披靡的气势的是打不赢仗的——兵发彭城,士卒们心里想的不是战场,而是家乡;兵至前线,也是溃败逃亡之始。
危难之处显身手,韩信要大有作为了。
兵败如山倒之际,他收拾残兵,与汉王会师荥阳,及时阻击楚军,遏制了他们狂胜的势头,避免了满盘皆输的连锁反应。
反项的队伍本来就是松散的联合体,若遇重大变故,就会树倒猢狲散,众叛亲离了。一看汉王败了,“塞王欣、翟王翳亡汉降楚,齐、赵亦反汉与楚和”,接着,魏王借口“归视亲疾”,一回家就背叛了汉王与项羽讲和,使汉军腹背受敌,成了刘邦的心头大患。
一定要控制住局面!
已为汉王左丞相的韩信临危受命,北向出击。他设疑兵,声东击西,一举灭魏擒王,接着破代捉夏说。汉军不仅连胜,而且在实战中调教出一批批精锐的士卒,源源不断地输往荥阳前线主战场。
韩信踌躇满志,他觉得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虽然手下只有汉王挑剩下的几万兵卒,可是他却有信心独当一面,开辟新天地。
韩信的盟友张耳,与赵国的成安君陈余已由早年的刎颈之交变为不共戴天之敌,楚汉相争,他们又各为其主。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于公于私,都要恶战一场!
又要看韩信的了。
韩信想率兵从井陉口下太行山攻打赵国,事前庙算筹划,求得上中下三策。他最担心的就是下策局面的出现:赵军若采取截断汉军辎重、坚壁清野的对策,那样,汉军将付出极大的代价。万幸的是,刚愎自用的陈余没有听取广武君李左车的建议,这样,就使形势导入了韩信最拿手的奇袭战的程序中。
敌众我寡,敌强我弱,非用奇兵不可!
二千轻骑,人手一面红旗,隐蔽在山上,瞭望赵军,伺机而动——这点兵卒,做运动会的前导队可以,用于打大仗,好做什么呀?
韩信命令裨将,明日击败赵军后聚餐犒赏将士——众将心里嘀咕:不是痴人说梦吧?
派兵一万人,紧靠河岸安营扎寨,似乎要背水一战——全赵国都会说韩信傻:你该是知道我们有多少人马等着你吧?
敌我双方都不明白,韩信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天刚蒙蒙亮,汉军就擂起咚咚的战鼓,出兵挑战赵军。赵军将士们都是一副不屑的神情,就凭这万八千的老弱残兵,还想跟我二十万精兵对垒,那不是以卵击石吗?于是,他们从容地打开栅门,倾巢而动,蜂拥而出,争先恐后地要包汉军的饺子!
汉军很快就被轻松地击退,向河边营垒狼狈逃去。跑?往哪里跑?赵军乘胜追击,那个顺,那个爽,那个得意啊!
可是,他们犯了大忌,早忘了《孙子》上说的“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利令智昏、忘乎所以地尾随追打到汉军营垒 ,他们想一口气完成拔寨、斩将、搴旗的三部曲——这也是成安君的意思。
赵军急攻猛攻,汉军殊死搏斗,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河边上。殊不知,韩信那二千奇兵如从天降,神不知鬼不觉,杀入赵军空营,拔掉赵旗,竖起汉旗——赵军的大本营沦陷了!两千多年后,傅作义想用这种办法偷袭西柏坡,但没有成功。
发现上当,赵军想回去,可是一望那满营的红旗,将士们无不大惊失色,军心顿时崩溃。
多米诺骨牌推倒了!
士卒们开始逃跑了,开始是几个,后来几十、几百,越跑越多。
将领们劝阻、镇压失效了,局面失控了。
将领们也开始逃跑了,越跑越多,都恨不得生上双翅。
汉军夹击合围,赵军被击破,被消灭!
成安君被斩首!
赵王被俘!
又一个赵国被灭!又一个赵国诞生了!
同时,新赵国也诞生了新王张耳,江山是韩信给打下的——给别人打江山,爽;若是给自己打江山的话,会更爽——不知韩信会不会这么想。
此时实际上是韩信事业的顶峰时期。他智勇双全,被汉王欣赏;他提出方略,汉王总是言听计从;他消灭强敌,为汉王解除后顾之忧——君臣关系如此和谐,真是天意啊!
韩信的事业太顺了!超乎想像。
可是,当他一个接着一个地剿灭敌人的时候,可曾想过,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了敌人会怎样,自己的命运又会如何?当他一次接着一次地建立战功的时候,可曾想过,会不会有人嫉恨自己,而汉王又会有怎样的想法呢?
韩信大概没有认真地思考过这些问题,更没有拿出积极的对策来,所以当悲剧离他越来越近的时候,韩信还是全然不知。
四
胜利使人陶醉,使人幸福,也会冲昏人的头脑,使其失却智慧与分辨力。在此过程中,韩信的性格也渐渐地发生着裂变,虽然起初仅仅是小小的裂纹。
与其高智商相比,韩信的情商确有严重的缺失。早年过度的自尊自闭,使他不善于交际,不善于选择朋友,不会设置交往的程度,有时自觉不自觉地被交往对象影响、控制甚至是牵制,难以自拔。就在韩信人生的关键时刻,有几个不尴不尬的人走进了他的交际圈,对他影响之大,造成后果之重,以致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条兵法原则,本为便宜行事,却被韩信运用到了极致,其间给他出谋划策的,就是李左车和蒯通。
赵国攻下了,新王立起来了,韩信理应挥师东进,一举灭齐,从侧翼威胁西楚,缓解汉王的被动局面,他却按兵不动,硬要向北征服燕国。想出这一主意的,是败军之将李左车,后者用心不端:“如是,则天下可图矣。”
“天下”这个概念到了李左车的嘴里,其含义已变得非常暧昧险恶了。然而,对李左车的建议,韩信虽心知肚明其用心,却二话没说即予以采纳——王位太有诱惑力了,因为韩信目睹了张耳做赵王的富贵荣华。
韩信在赵地休养生息,盘桓已久,而刘邦在荥阳冲出重围,又在成皋被围,他渴望救兵而不至,无奈之中,他亲自微服到军营,夺取韩信的兵符,领兵而去,只把剩下的将士交给韩信,让他带着去征齐。
原本和谐的君臣关系已出现裂隙了,如何弥合尚是难题,可是,谁又想到它还在进一步地扩大。
刘邦在用人之际,知人善任,拜韩信为相国,也想拴住后者的心。这一招果然奏效,又一次激发了韩信。韩信建功心切,只想早日攻下齐国。
可是,与此同时,郦食其毛遂自荐,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齐王与汉媾和,于是,齐国军民按兵束甲,文恬武嬉,到处是一片升平的景象,好似残酷二战中的中立国。这样的局面,对汉有利,至少无大害了。然而,对韩信却未必是好事,他将失去大动干戈伐齐的必要了。
就在此时,蒯通出场了。
蒯通是个辩士,讲究权变,讲究随机应变,说白了,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不要什么做人的原则。他的话很有煽动力、说服力:你千军万马,浴血奋战,一年半载也不见得攻下敌国;郦食其巧舌如簧,居然不费吹灰之力讲下齐国。他若成了,论功行赏,你将失宠于汉王。囿于私欲,韩信接受了蒯通的损招:齐汉两国讲和了,我也要打!而且,现在是攻打齐国的最佳时机。
如此去打毫无戒备之心的敌人,当然是迅雷不及掩耳,不到一年,韩信便歼灭齐军,并击破楚将龙且的二十万援军,牢牢地占有并控制了齐地。虽然有胜之不武之嫌,但毕竟赢得了土地,拥有了叫板他人的资本。
现在,该去救汉王了吧?荥阳之围正紧着呢!
然而,韩信没有派兵去,他私欲膨胀了!
他也学会了权变之术,派了个信史去汇报:形势所迫,我得做齐假王,代理齐王管理齐地事务。理由很充分:虽然我自己不想当,但是,若齐地无王,百姓定会生变,我们的胜利成果就会得而复失。
真是欲盖弥彰!“君子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气死汉王了刘邦了:日夜盼着你小子来救我,你却要自立为王!
多亏张良、陈平踩了踩汉王的脚:木已成舟之事,你还是顺水推舟吧。否则,这事对你大不利。实际上,你的那些战友,如张耳、英布,现在不都是王吗?封了韩信吧,问题不大!
刘邦恍然大悟,来了个慷慨大度,这是项羽要命也不会有的:
“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有度量,真让张良去举行封王的仪式了——可是,刘邦的心中毕竟有了许多的怨气和不满啊。
其后,盱眙人武涉,还有蒯通都来劝谏韩信:与其助汉灭楚,不如中立观望以形成汉楚齐鼎足之势。韩信义正词严地拒绝了:“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於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
虽然有居功自傲的心理,韩信还是万分感念刘邦的。
虽然拒绝了说客,但他们的话还是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韩信。
韩信的齐军终于杀奔前线,与刘邦的汉军合兵,重重包围楚军于垓下,并最终消灭了项羽,成就了刘邦一统天下的伟业,真正地建立了大汉王朝。
就在韩信心里美滋滋地的时候,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汉王又发动了一次突然袭击,褫夺了自己的兵权。此刻,韩信大概是回味起蒯通的话,心中才有了警觉,有了强烈的危机感:你与汉王的交情,肯定比不上陈余跟张耳的关系,可陈张这对莫逆之交,为了利益却可殊死相残;你功劳大,可是未必有善终。古人有鸟尽弓藏之说,你把敌人都消灭了,你自己不也跟越国文种一样成了废弓了吗?
有些后悔,有些害怕,可是定了定神,转念一想,汉王不会学勾践害我,因为“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
然而,与任何一个专制君主一样,农民出身的刘邦,也是视天下为私产,建立子孙帝王万世之业,是其最高利益所在,为此他可以不惜一切。他迟早要采用或文或武或兼而有之的手段,清除隐患,剪除异己——“杯酒释兵权”也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好,总之,只要把你录入了黑名单,你就在劫难逃了。
刘邦,过去的汉王,后来的汉高祖,他心中忌惮的人很多,有与他关系不深也不铁的英布、彭越、韩王信等旧部,有与他关系很深又很铁的萧何、周勃等战友,甚至有连襟樊哙、女婿张敖这样的戚属,因为这些可能妨碍他的千秋基业。于是,江山一定,他就开始了杀伐,一时间血雨腥风,人人自危啊。
但是,令刘邦最难下手的还是韩信,不是没有杀他的理由,也不是没有杀他的能力,也不是没有杀他的胆量,但就是一时下不了手——后者毕竟是功臣,几年下来,几分几合中,屡次为刘邦除危解困,功劳最大,令人偏爱,不忍立刻除掉他。大概还有些微妙的心理因素,刘邦甚至觉得韩信这小子亲如自己的子侄,而且比他们更有出息,更可爱。已经两次褫夺人家的军权,又把人家由齐地驱往三楚,内心还真有些歉疚,一时半会还鼓不起勇气来下手。做事果决的刘邦,也有了哈姆雷特似的忧郁延宕:“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
“苍蝇不叮没缝的蛋”,偏在此时,韩信却心理畸变,交友失当,引祸上身,使悲剧的结局不可避免地提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