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墨登时摆手道:“岂有此理,这如何使得。”白泽笑道:“这道理如何,却要看初一了。”初一迟疑一番,问道:“那《上清经》如今残破不全,这天窥术是在上卷,还是下卷?”白泽笑道:“这我却不知道。”初一深鞠一躬,道:“先生所言,刻骨铭心。将来有成,必报此恩。”白泽微微颔首,道:“沧海桑田,我已看过不知几轮回。而今终是等来了确信。只盼你不要食言才好。”初一点头道:“定然不负先生所托。”赵墨心中“咯噔”一下,呢嚅一番,终道:“走罢。咱们还是先行回转,才是正经。”说着便默默转身,望外而行。
众人尾随出来,等了一晌,才见初一蹙眉回转。赵墨对涓弱道:“此去题素洞,咱们便要回四百年后。你生于此间,去得之后,再无亲朋旧识。孤苦伶仃,莫此为甚。可要三思……”话尚未完,却听涓弱斩钉截铁道:“荒谬。这世道之上,如今还有谁同我是亲朋,还有谁同我是旧友?倒是同你一走,反倒少却多少仇敌。此为求之不得的好事,于我而言,正是适得其所。你想寻个幌子将我抛下,却是不能。”赵墨为之语塞,回看白晴川,却是说不出话来。白晴川却是神色平静,道:“这妖女到哪里,我便到哪里。”赵墨迟疑半晌,终究叹道:“你这一去,母亲师尊,只怕便尽要抛开,终其一生,只怕未必还能再见。你可舍得?这复仇事小,别亲辞世事大。你可要三思。”白晴川沉默良久,终是叹一口气,道:“我理会得。”
涓弱一旁冷道:“什么别亲辞世。我看她怕亲才是实话。只怕是那什么劳什子慕容轩伤了她这寸寸芳心,无脸见人,才是真的。”说着突地森森一笑,不怀好意道:“莫不是她在那劳什子委羽山上,已自有得一个相好。如今老母糊涂,擅自定了姻亲,昔日山盟海誓,如今食言而肥,羞愤惭愧,不敢见那旧日郎君,只怕也是有的。”赢宁一旁“咯咯”笑道:“好妹妹,你家如今只得孤女寡母,没个男子。只怕为了宗嗣,管得甚么脸面不脸面,你家那老太婆一般要逼你嫁人。如今你同那慕容轩定了姻亲,天下皆知,他一夫多妻,尚可再娶;你一个王族贵胄,却哪里还能再嫁?倘或你悔婚再嫁,别说你吴墟蒙羞,便是那昆仑弟子岂肯善罢甘休?现在嫁他,虽委屈些,总强过四百后遇见。彼时你还是青春少艾,那慕容轩可便是垂垂耄耋的老朽了。”白晴川脸色绯红,道:“四百年后,见也罢,不见也罢,我终身不嫁,清白一生,于他令名无害,于我清誉无损,他也难怪我。”
赢宁“啧啧”两声,笑道:“修道之人,年岁久远,孤寂冷清,你这样花容月貌,哪里肯自己辜负枉费。别说旁人,便是我也不信。”说着瞄向赵墨,嬉笑道:“你口口声声,只说复仇。冠冕堂皇,只怕未必没有私心。莫不是你想逃得四百年后,隐姓埋名,好另寻好人家不成?”晴川给她说得羞愤交集,立时一口咬破舌尖,“嗤”一声喷出一口血来,践血而誓:“小女子白晴川,今日向天盟誓,今世终身不嫁,甘愿寂寞终老。如违此誓,便叫我父兄九泉之下不得瞑目,叫我宗族子嗣不得善终。”赢宁掩嘴笑道:“你这痴儿,竟轻易许这等毒誓,也不怕闪了舌头。”
赵墨叹道:“此事你再细想。且先别论。等到得崤山。是去是留,只盼你将来都不要后悔。”说着朝祝希夷揖手。祝希夷哪里犹豫,立时施法,将众人都摄入冥河之中。此冥河河道之中,沿岸均生有珊瑚。珊瑚之中,零落散有无数夜明珠,将这河道照得透彻透亮。那河道一般清浅,其中竟还生有鱼虾,且多大蟹,团在乱石之中。河道两侧,逡巡有许多尸鬼。这尸鬼颇类乎人,倒知道些廉耻,却用草藤编织衣衫。三五几个,手执木棍,却在浅水中打渔。见到赵墨等人,个个面显惧色,呕哑尖叫,四下乱跑。
赵墨笑道:“这尸鬼倒有几分人样子。”初一却难得的脸色难看,蹙眉道:“有人样只是因为它吃的人多。它吃得多了,便有了人的七情六欲,也便知道了克制,懂得为了活下去而躲避,不再见到血腥便忘乎所以。越是这样的尸鬼,便越是罪孽深重。”赵墨闻言,顿时一呆,默然不再则声。众人静谧前行,至于某处,寻得一柱鬼瞳结界,祝希夷捏指作法,于柱上开出影像。却见柱中,夕阳西下,余晖满天,已是傍晚。赵墨先行一步,过得结界,却见云天之下,乃是一片莽苍平原。平原之中,立有一数百里的孤山,此山孤高拔空,好似一座孤城。山中群峰罗列,好似星罗棋布。山中云雾弥漫,黑气升腾,显见妖孽成群,未知其数。那群山之中,四处可见飞涌的黑水瀑布,飞流直下,于山脚汇成一环黑水之河。此河波涛翻涌,好似千万骏马,踏浪而行。
赵墨正看得出神,却听背后传来初一的声音:“天色傍晚,黑水妖孽多如银汉之星。还是在此停驻一夜,待天大明,才便进山。”众人倒也并无异议。崤山外围,乃是漠漠平原,无所遁藏,倒是一天轻云,还可驻扎。众人便在浓云之中,停身休憩。初一自敖正身上取得骨刺,施一秘法,那骨刺落于白云之中,竟叫那虚无云气,结成实地。赵墨识得此法,正是峨嵋的烟梯,暌违此术已久,由不得想起少君,想起冰砚来,立在云天,一声长叹。待得稍时,夕日沉尽,明月东来,晴夜之上,幽风徐徐。苏眷见白晴川一身倦态,满脸清冷,似乎稍一走神,她便要化在这云气之中,动了恻隐之心。因无别话,只随口问道:“你宗族姓黄,为何你倒姓白?”白晴川轻声道:“当日我家同日林国结亲,曾有盟约。但凡我族中女子,都要姓白。原也不稀奇。”
赵墨坐于初一身侧,赢宁蜷在敖正身侧,闲暇无聊,却突地哼出一首曲子来。涓弱冷冷道:“群妖榻旁,你也不收敛几分。”初一却道:“不妨。我这骨刺结有结界。声不外传,形不外显。旁人便是到了咱们眼前,也是瞧不见的。”赢宁闻得这话,索性倒唱了起来,其声宛转,其曲清新,白晴川闻得,横出琴来,拨弦应合,一时间琴音歌声,于云头月下跳脱宛扬,真真应得了“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这古句。这唱词乃是以奇特的语言吟唱,乃是众人闻所未闻;赵墨虽听得模糊,不辨其意,然曲声悠扬,却是触动心思,便有些伤感。待赢宁一曲唱罢,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曲子?这般好听。”赢宁却是难得有几分秋色,道:“这是我族中的旧曲。”赵墨失落之中,信口问道:“我见你之初,你却是被封印画中,但不知你犯了何事,这族中长老,竟恨得下心来。”
小静又发病了,痛得遭不住了,今天又要放鸽子了。我是他同事,答应替他来给大家说一哈。改天再更新吧。我没得天涯的账号,用的他自己勒。我觉得他好哈哟。都勒个样样儿了,至不至于嘛。不看小说的人表示无法理解啊。
第七十节 嫉妒
赢宁闻说,却是笑了起来,道:“你果然要问麽?”赵墨道:“若是不便。那也罢了。”赢宁笑道:“这值得甚么。原是你问,旁人问我,我也懒怠说。”说着信手在那云头轻轻撩拨,那云气应指而动,便幻化出许多影像来,却是她那故旧王城。这影像不住变幻,化出些许人像往来其中;但听赢宁道:“我生于王室。自小便出类拔萃。父王有好些儿女,都不及我。倘或我要,只怕没有,但凡所得,他甚么都肯给。我那姊妹们都惧我,那兄弟们都憎我,个个都在背后,向父王诋毁诬蔑。然父王常同我讲,不得罪人的,永远都受制于人。倘或你想讨人喜欢,你便永不能做你自己。你越是讨人喜欢,你便越是低贱。”说到此处,赢宁忍不住捧了两腮,雪也似的肌肤之上,竟冒出一丝粉色,吃吃笑道:“那时的父王。是真的将我捧在手心。”
言毕呆呆失神,好一晌才回过神来,见赵墨满脸茫然,斜低眉眼,笑道:“可惜好景不长。父王年纪大了,要选定王储。我处处争先,时时出头,那王位却轮不到我。我族中自来便有宗则,这王位是传子不传女。任我如何吵闹,任我如何争夺,那王位终归要传我兄长。”说话间看赵墨一脸无奈,嗔道:“啊,你这又笨又傻的汉子。你哪里明白我这心思。我既不曾贪恋那倾国的权势,我也不曾眷顾那满国的神器。我只怨任我便是有千种好,也比不过他是一个男子。这除了怨天,却也是没法子的事,再是如何,我也只得认命。偏偏那年,乃是我两百岁的生辰。我偷眼看来,王城之中,人人忙碌,张灯结彩,竟是自来不曾见过的闹热。啊,你这又呆又蠢的汉子。你哪里明白我这心思。那会子我惯常了万众瞩目,惯常了人人都畏着我惧着我,都要来讨好我,向我摇尾乞怜。我满心以为,父王要为我作一个轰轰烈烈,睚眦王族中自来不曾有过的盛大寿诞。
可是我错了,到了我那生日,竟然全不见动静。我受忍了一日,耐烦了一天,每多等得一个时辰,我这心便多冷得一分,直过了子时,我才真真知道,那般繁华,乃是为了我王兄的冠冕,却不是为了我的寿诞。那喧嚣的王城,竟没一个记得我的诞辰。便是父王,也记不得了。啊,你这又痴又憨的汉子。你哪里明白我这心思。我恨这冠冕,我也恨我的王兄,然我也更恨我的父王。在冠冕的头夜,我备下了厚礼,去觐见我的父王,向他恭祝后续有人,荧惑有主。汉子,你倒是猜猜看,我送了他甚么好礼?”
赵墨盯住她明澈的双眸,看得半晌,才摇头道:“我猜不着。你说罢。”赢宁顿时“咯咯”笑了起来,道:“啊,你这又懵又木的汉子。哪里明白我这心思。我送给父王的,却是十一张鲜活的龙皮。我杀掉了我所有的兄弟姊妹,包括那即将登上王位的王兄。我那可怜可恨的父王啊,他无情的把我封印,镇锁在了画中。他给我藏身的画轴下了刻薄狠毒的咒诅,凡是给予我自由的,必将失去他的自由。凡是给予我爱怜的,必将失去他的爱人。我那疯狂的父王啊,他要我永远不能死去,永远被禁锢,好叫那时光的孤独镌刻我的魂魄。我一个人定在那画中,眼睁睁的看着他老去,死亡,又眼睁睁的看着王城风云变幻,那王城的兴废更替,闹热繁华,却是同我再也沾不上边。我看着睚眦的后裔们在盛大的节日祭祀我那些死去的兄弟姊妹,却独独将我遗漏。除了族中的祭司,再也没人知道那封印的旧事,再也没人肯多看我一眼。我不但被时光所放逐,也被族人所遗忘。你这识不得女儿心肠的汉子,你哪里明白我那心思。”
赵墨听得她这一席话,顿觉通身冰冷,半晌说不得话,适才听曲的闲情逸致,立时荡然无存。赢宁见他脸色难看,笑道:“呆子,难道你也怕我惧我了麽?”赵墨摇摇头,好半日才道:“我果然猜不透你这心思。”涓弱一旁冷道:“这狗头是个疯子。你理她作甚。”闲说之中,天色发白,抬眼望时,月隐星沉,一轮红日徐徐东升,晨光带得煦暖的金色,铺满整个云天。四周飞腾的云烟好似抹了一层赤霞,便是赢宁颈项后的那一丛雪白的长鬃,也变得红艳。初一款款起身,凭风而立,一任晨曦雕镂,赵墨坐在他身旁,瞧着他隽秀的侧脸沐在霞光之中,好似九天谪仙,飘飘然、荡荡然,心中蓦地生出一般怅惘——这不是二牛,是初一。他虽是换了人的身体,换了人的心肠,然他的魂魄,终究还是那个天狐。他有所梦,有所求,他要知晓甚么是道,他也要知晓甚么是德,为了这梦寐以求,他会抗争,他会挣扎,他不会认命,他要质问命运,他要痛斥天意,终有一日,他会来夺这《上清经》,终有一日,他会来杀灭自己,夺取龙魂烙印。
初一却未知是否猜得赵墨心事,见了晨光,便行催促,问祝希夷道:“那题素洞在崤山何处?你可知晓?”祝希夷道:“那题素洞在崤山之西,其入口显赫无比,生有数百朵千秋不坏的瑶池金莲。只是当年峨嵋昆仑,率天下道宗,剿灭三妖,轰轰烈烈多少术斗,但不知而今是何等形容。”初一蹙眉道:“说不得。咱们也只得摸索罢了。这晴天之上,过于招摇,也只得下得界去。”一众人等,按下云头,望崤山之西,徒步而行。行之未远,便见前方一片静谧水泽。那林木葱郁,尽浸在黑水之中。林木之下,或有碧草苔原,或有荆棘石堆,都半汪于水。这水面墨黑,好似一面砚台。
谢谢大家的鼓励和支持,也感谢提意见的朋友。其实我没有刻意要用甚么华丽的辞藻,想到甚么就写甚么而已。只偶尔看到行文用词太板,会稍微修饰一下,不然自己读来会觉得味同嚼蜡。说实话我确实写得慢了,这几年身体大不如前,虽然以前身体就不好,但是精神足,就是白天上班再忙,也会挤出一点时间来写上几段。几乎每天都能写上一节。现在因为鼻炎严重,又有痛风,天气稍微变化鼻子就作怪,几乎没法动笔。最近痛风又发作频繁,一痛起来就彻夜无眠,经常会觉得恍惚,身心憔悴。而且只能躺着,坐起来都难。记忆力也差了,好多从前背得滚瓜烂熟的诗词都忘得一干二净。偏偏这两种病都没办法根治,很痛苦。所以一天能写上半节,也是实属不易。
从前我不知道天涯,是朋友再三拉过来发文的,当时比较腼腆,怕挨骂,看不得由文及人的批评,所以会激动,会不开心,还会和人争执。想着写得这么苦,发得这么苦,熬上几小时让人白看了还挨骂,不值得。平心而论,现在心态要好多了,既然是自己舍不得那些瑰丽的梦幻,别人喜欢与否,还是放在一边吧。顺便再说一下,万世当年拟稿的时候,我心愿可大了,构架立了五部,通共五个总BOSS。计划五百万字。那时候呆得可怜,比及第一部写了一半,感到太辛苦了,真真写完,没有十来年完不成。于是就妥协了,边写边改架子,五部缩水到三部,前面埋的伏笔就永久埋了……所以有的地方有一些小硬伤,有时候想改,但是是连载,前文已发,也就只好如此了。
哎呀,看到这么多的长评,一时间感慨,说了这么多,好像都快追上正文的长度了,抱歉抱歉。
初一神色肃然,低声道:“此地妖气弥漫,左近必有妖孽,只怕不是白鹭墨鱼,便是莲花之地。千万小心。”赵墨蹙眉道:“那墨鱼是甚么妖孽?”初一不答反问,道:“你可听说过《八素真经》?”赵墨点头道:“这倒曾有耳闻。我有一师弟,尝听岐山鼠妖说过,此经文共有八卷,四卷秘于神州,四卷藏于大荒。然那鼠妖其时为求活命,其言半真半假,作不得准的。”初一却点头道:“这一说也并非全无道理。那《八素真经》确乎共有八卷。其文天成,与峨嵋《三坟》、昆仑《三皇》齐名。《三坟》以《上清》为魁首,《三皇》以《天皇》为领袖。那《八素》,却是以《残篇》为至尊。这《八素》经卷,天择其时,散佚凡俗。上古之时,神农氏得上四卷,名为《玄清诀》;而轩辕氏得下四卷,名为《大诫言》。彼时两族大战,神农氏战败,流放大荒,《玄清诀》便也流落彼处。神州道门,众所周知,是以才有此说。
其实之后,神农氏有一后裔,名为榆冈,他一心光复神农氏族,然势单力薄,难能成事;苦思之下,殚精竭虑,穷心尽力,阴而谋之,竟自轩辕氏处,盗走了《大诫言》四卷经文。然人力不可胜天,天心所向,焉能左右。这榆冈自然战败身死,那《大诫言》却被其交付赤松子,带至大荒。轩辕氏战而胜之,却不曾寻回《大诫言》。为求太平,决绝后患,轩辕氏开启天门,令宁封子、马师皇、赤将子舆三人,夺回真经。那赤松子号为陆地神仙,岂是易于之辈,然双拳难敌四手,好汉奈何人多,非但《大诫言》四失其三,便是《玄清诀》,也尽数被夺,只余得一册《轩辕残篇》。据说赤松子怒而遁形,入虚空之地,结无相之境,将那《残篇》恒久封镇,其后来如何,散佚失考,不得而知。
至于其后,宁封子、马师皇、赤将子舆三人,回得神州,那轩辕氏却已然飞升。三人计议,便将这《八素》七卷经文,分而自习。那赤将子舆尝为木工,得道之前便不食五谷,不啖血肉,乃是个餐百花之蕊,饮百花之蜜的散人。他自言愚蠹,愿求五行之法,以开智慧;据闻他取《大诫言》一卷,隐而居之钤山,以以明月浮云为友朋,以仙草灵木为子弟。马师皇乃是马医出生,常有成全之心,济世之念,便将那《玄清诀》四卷全本,让于宁封子,自取《大诫言》余下两卷。那宁封子独得四卷《八素》,开山立宗,创了阐截教门,这阐截宗后来内争,分而裂之,一号玉虚门,一号通天教,其后如何,如今却也难言。
却说这马师皇得了两卷经文,居于句曲山金坛华阳洞天,也曾开宗立派,收授子弟。只是其收徒谨严,证道者寥寥,名不大显,少有人知,几至于湮灭失传。后经岁月,其后世子弟之中,恰有一人,名元虚,大悟其法,术法贯通,天下显名。他游弋江湖,赏玩天下,未知其究竟,只传说他感怀世事,最后居于崤山,广招门人,开山授业,号为元虚道。然其门下子弟,受者众,而得者少,传约十世,其门下终究出了几个智者,得悟其法;然其修行不慎,引来幽冥之火,作法自焚。走投无路的门宗子弟,半化为鱼,潜踪藏于黑水,半化为鹭,振翅高飞,欲避火于九霄。然此鬼火,非同小可,一旦烧身,魔障立生。无论是化鱼的,或是化鹭的,均入了魔障,再无法褪却虚化的皮囊。其后裔子孙,一般难逃这幽冥的诅咒,均为半人半妖的魔物,其行事诡秘,处事荒诞,中原神州,再无人将其看作人类,同堕落的太一道人一起,被冠名黑水三妖。
待其后来,有昆仑、峨嵋子弟,综天下之器,合天下道门之力,要诛灭三妖,为天下除害。三妖坚壁清野,得天时地利,殊死一斗,彼时双方,各有所伤,各有所亡;正道名门,久斗无果,自乱阵脚,此事终至于不了了之,各门各派,一哄而散。据闻因此一战,三妖中的墨鱼悉数战死。其族中那一卷《八素》经文,却是下落不明。”
说着初一摇头道:“然世人常以讹传讹,那墨鱼是否灭族,却是未知之数。况且崤山之中,据闻尚封印有同蚩尤签订血盟的妖孽,那妖孽为何物,却是自来不曾有人知晓。如今小心为上,岂有过逾的。”说话间,却是到得一处所在,却见前方黑水之中,巍然立有千百朵巨大无比的赤色莲花。这莲花绽在黑水之中,莲瓣宽约十丈,高近百丈,且红艳夺目,如裹红霞,好似老君丹炉从天落来,火焰裂化了这满地的巨莲。巨莲四周的水面,漂浮无数纤细的游丝,那游丝末梢,却生有一个白皮嫩肉的孩儿。这些许孩儿个个双目紧闭,四肢蜷缩,或浮于水,或悬于空。那巨莲游丝系在其肚脐之上,纤若蛛丝,若有风来,黑水波动,那孩儿便微微荡漾,似乎要随风而去。那每一朵莲花蕊中,均筑有一庭院落,那院落各各不同,当年或许精美华丽,如今却是破败非常,断垣残壁,再也无复旧日盛况。团团的莲花中间,却有一处漩涡。那漩涡涡流中心,乃是一无底黑洞,深不可测,目不能尽;在其上方,却悬浮一座赤红的火焰宫阙,宫阙之前,立有一块巨碑,其上书有一诗——“龙裙拂霄汉,虎旂摄硃兵。逍遥玄津际,万流无暂停。哀此去留会,劫尽天地倾。当尽无中景,不死亦无生。”宫阙正门,横有一匾,其上却是书有“常阳”二字。
见此行景,众人俱觉心惊,涓弱朝祝希夷冷笑道:“这许多好肉,可对你胃口?”祝希夷老实道:“这孩儿瞧来人模人样,却是莲藕,道宗秘制拂魂香,便是以此入药。这孩儿肉身剧毒,倘或不知究竟,贸然饮食,必然沉睡;只是久睡之后,可未必还能醒来。”涓弱闻言,立时道:“这莲花孩儿有这等好处,天下人都是歹毒心肠,那还不将它摘尽了。如今倒生得千千万万,人山人海。”祝希夷哪里敢计较她这奚落,摇头道:“这孩儿娇贵,倘或不知秘法,一摘便要枯萎,化作枯木,却是无用。”赵墨瞧得分明,忡忡之下,但生忧心,对初一道:“你曾同我讲来,那太一妖道,便是以此莲花借来化身。这莲花生得这许多孩儿,那妖孽岂不云集海聚?我们这区区几人,哪里能过此路?”
初一轻轻摇头,道:“那孩儿未曾成人,哪里能入药,更别提借身。此地如此形容,再无别所,自然是太一妖道的借生之地。换作从前,我倒也识不得这奥秘,如今见过那鲲鹏神术,却是有了几分见识。此地莲花,分九宫而种,此九宫之位,正应北斗并辅弼二星之所。这阵法迷踪无常,因天时而自生变化,机构建筑,变化万方。因这缘故,那金莲不落时光窠臼,竟可万年长生。凡人断无能耐布结此阵,真真是神仙遗漏。这太一道人当年寻得这等地方,当真是好造化。”赵墨点头道:“既然如此,咱们避开妖道,自那漩涡中悄然而下,神不知鬼不觉。倒是容易。”
第七十一节 旧部
初一摇头道:“哪有这等便宜。那常阳宫并那漩涡所处,便是此阵法眼。既然宫名常阳,便应辅星之位。辅弼二星,辅星上总九天,下领九地,为天之枢纽;弼星居辅星之下,变化万方,无恒无定,不持不久,虽有形而无其质,虽有影而无其实。据此而论,那漩涡入口必为虚像,乃是虚无死地,若是妄入,必坠不尽之所,无终之界。真正的入口,必然在那常阳宫内。”赵墨大是无奈,道:“既然避不开,却也说不得,只得硬闯。”说着便捏指成诀,众人但觉身子陡然一晃,被赵墨术法卷动,齐齐化作黑水水光,在水面微微一荡,倏突便到得那常阳宫前。那常阳宫门庭巍然,自外看来,轩阁亭馆,未知其数,奢靡浮华,莫可言辞;孰料进得门户,却见那无数楼台,竟都是泡影;这泡影浮在门墙之。其门庭之中,却是一潭黑水。
这潭水颇是奇特,中心乃是一圆形凹洞,凹洞边缘,波浪涌动,竟结出一环环盘旋下行的水梯。凹洞上空,悬浮一只巨大的白玉鹭鸶;凹洞中心,却也悬空一条巨大的白玉墨鱼。两者一俯一仰,遥相呼应,其身虽为玉雕,却通体裹有暗黑色的奇特魔焰。众人遁入其内,才刚暂停,那鹭鸶却陡然一声哀鸣,啼鸣之中,魔焰飞腾,众人吃得一吓,混不知赵墨这遁破之法,如何露了行藏,正惊疑不定,却见那魔焰滚落黑水水面,“嗤”一声响,竟化身而成一个高峻魁伟的男子来。这男子身着白袍,延颈玉额,双目湛然,虽是微髯浓眉,却也大有仙风,只瞳中时时有绿色幽光闪现,好似暗夜潜藏的猎豹,令人心悸。他甫一现身,却是立时折腰,跪于初一身前,磕首道:“主公,你终是回来了。”闻得此言,众人均是一怔,赵墨散却遁法,一脸诧异,道:“你唤他甚么?”
这男子却是正眼也不曾瞧他一眼,嘴角微翘,似笑非笑,望向初一,轻声道:“苍天不负孝瑾,竟能叫他弥留之际,还能再见主公一面。”这事情说来本有几分凄清,然他说来,却是一股喜色,混不见哀婉。初一眉头微蹙,道:“你且起来说话。实话同你讲,我经了些变故,许多事情,如今都忘了。别说甚么孝瑾,便是你,我也识不得。既然你唤我主公,我且问你,你是何人?那孝瑾又是何人?”那男子笑道:“怪道主公要以遁法入门,原来竟连自家家门,都认不得了。”非但初一,众人均疑惑不解,一时静默无言,只待他细说。却听他道:“仆下姓康,名叔夜,字元嵇,为元虚鹤宗传人;孝瑾复姓常恭,字元高,为太一莲花传人。如今偌大一座常阳宫,除却我两个,已经再无别人了。”
闻得此话,赵墨立时倒吸一口冷气,袁知易愕然道:“原来你们便是黑水三妖?”此言全无敬意,叔夜倒也未恼,反是面有倨色,傲然道:“你如此说,倒也无差。”说着见初一依旧浑噩迷茫,全无答应,微微一笑,道:“三言两语,却是难以剖明。如今孝瑾已至膏肓,不能迎迓,只得请主公移驾一见。其间之事,再说不迟。”初一点头道:“使得。你且带路。”叔夜便退得数步,道声有罪,起身行前,却见他步于水梯之上,如履平地,其白衣飘忽,长发微拂,宛若天仙凌波,刻薄如涓弱,也忍不住暗自喝彩——好个风采儿男。
众人踏足水梯,步之而下,只觉足下柔韧,如踏胶泥。近得那悬空的白玉墨鱼同白鹭,涓弱心细,细瞄两眼,讶然道:“怪哉,怪哉。”袁知易懵懂不解,诧道:“何怪之有?”见涓弱不言,顺了她目光瞧去,却见那白鹭、墨鱼目中,竟能照见人影,“咦”了一声,道:“都是白玉雕琢,为何单这眼睛能照见人影?难道是活物不成?”涓弱冷哼一声,道:“这玉雕非但是活的,还活得好生势利。眼中只看得见初一。咱们都入不了它们那法眼。”行之良久,凹洞入深,四周已无日光;然水梯之上,隔不多远,却有一具水晶之棺,那棺内并无骸骨,只散乱摆放些许衣帽衫履,其间错落杂陈,散有数十颗辉光莹莹的绿色珠子。那绿珠珠光斑驳,透过水晶棺,将这幽深水洞抹出几分明色。袁知易瞧得心头发怵,忍不住问道:“这棺材怎么都是衣冠冢?难道你门宗弟子,都是亡故在外麽?”叔夜回转头来,瞄他两眼,又瞧了瞧初一,想是碍于初一脸面,才肯应声,却听他道:“这里葬的,都是太一莲花门人。同我们元虚门宗,并不相干。太一道人都是莲藕身,过世之后,肉身腐坏,哪里来的骸骨,都化尽了。那绿珠是他们的莲子。”说着又瞄了袁知易两眼,道:“这莲子可吃不得。有毒的。”袁知易干笑两声,道:“便是无毒,也吃不下去。这哪里是莲子,分明是他们的尸骨。”
叔夜摇头道:“那哪里算得是尸骨。倘或说是年轮,倒也使得。他莲宗弟子,每活得十年,体内便会结一粒莲子。这莲子剧毒无比,结得多了,自然便没了性命。”初一听了这缘故,问道:“孝瑾也是因为莲子之故才一病不起麽?”叔夜顿得一顿,摇头道:“那却不是。认真说来,却是丢脸至极的事情。五百年前,常阳宫来了两男一女。那两贼汉子道行高绝,术法精妙,更兼心狠手辣,偷袭暗算,无所不用其极。咱们鹤宗、莲宗两派弟子,竟险些被他二人,杀了个清绝。”说话间面有愧色,回头朝初一躬身道:“危急之时,我开启遁法,潜踪藏于黑狱魔焰虚境。孝瑾被我摄入虚境,他是莲藕之身,久炙之下,肉身受损,是以一病不起。认真说来,他却是伤在我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