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节 夺人
赢宁回转头来,朝袁知易道:“你这野鸡,人矮肩瘦,腿短腰细,背了恩人这等莽撞汉子,只怕有些不堪重负。莫若将他与我,我也好同你分担分担。”袁知易哼了一声,道:“不劳费心。男女授受不亲。你倒是不忝人情,只怕将来我难见师母。”赢宁笑道:“你这野鸡果然是个呆头鹅。你师父既然遇见了我,自然眼中再容不下别人。我若不肯纡尊降贵,你哪来甚么师母师娘,倒是肯做梦得紧。”说话间欺近袁知易,一把抠向他咽喉,陡然变音,厉声道:“把人给我!”袁知易猝不及防,吃得一吓,惶惑之中脑袋一偏,虽是避开要害,却给她一把抓中左肩。这赢宁五指瞧来纤长柔韧,却是坚逾金铁,五指一捏,袁知易肩头立时“啪”一声响,锁骨断折,鲜血急喷而出。
赵墨涓弱苏眷齐齐一怔,同声叱道:“你作甚么?”赢宁冷哼一声,哪里搭理,劈手抓向赵墨手腕,森然道:“跟我一行,自然知晓。”那袁知易非但有几分急智,尚有几分勇力,眼见于斯,立时右手使劲,将赵墨朝苏眷一抛,自己却是猛地飞腿,一脚踢向赢宁腰腹。苏眷急智过人,见赵墨抛来,却不肯接,反是将身一纵,瞬时窜到赢宁背后,双手顷刻间化作凤爪,抓向赢宁背心,叱道:“束手就缚,还能留些颜面……”涓弱一般是绝顶聪明之人,苏眷一动,自然心领神会,立时跃起,一把提住赵墨胸襟,将他护在身后。
孰料那赢宁心思缜密,竟至于斯;此番如何,却是早在她意料之中,那袁知易一脚踢来,她不闪不避,一般飞起一脚,同袁知易踢个正着。双足对踢,赢宁借这力道,瞬时弹开,自苏眷双爪之下擦肩而过,落在白晴川身侧。白晴川此刻道力俱无,全仗苏眷周护,赢宁甫一落地,五指一捏,立时手到擒来,将白晴川咽喉扣个正着。苏眷顿时脸色一变,暗自叹息:“这妖女道行同我恐在伯仲之间,争战斗法,只怕分不得胜负。但说到这心思慎密狡黠,她却远胜于我。我事事虑尽,却不曾虑得那赵墨原是个呆子。”
叹息之中,却果然听得赵墨急道:“你这是做甚么,快将白姑娘放了。”涓弱“呸”了一声,恶声恶语道:“甚么白姑娘黑姑娘,她是死是活,关你甚事。”赢宁甜甜一笑,道:“当初你变化甚么汉州晃山道人骗人倒也罢了,后来她同夫家误会,你分明知情,却隐瞒不言。害得她颜面扫地,不敢回家。生生同那寡母分别几百年。我的好兄弟。你为了帮那恶婆娘活命,对这白丫头可是亏心得很呢。”赵墨脸色发红,赧然道:“我存有私心,处事不公,有违德行,将来自然有师尊惩处。你如今为难白姑娘,却是不该。”涓弱闻得这话,却是嫣然一笑,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存有私心,原也是该的。”赢宁笑道:“你公是不公,母是不母,同我却也无干。这白丫头是死是活,我原也不在意。只是如今我有一事,非你不可,却要耽误你这行程。但不知这白丫头的小命,能不能留下你来。”
涓弱立时摇头道:“使不得。你要回山报信。这白丫头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倘或为了她耽误行程,叫那初一在峨嵋生出事端,你才真是万死不足以谢罪。”赢宁“咯咯”一笑,朝赵墨道:“这有何难。我只要你一人,你这野鸡徒弟和两位红颜知己,尽可代你传信,哪里能误了你那劳什子正事。”其小指在白晴川白玉般的颈项上轻轻一划,勒出一道淡红的血痕,“啧啧”两声,道:“倘或你舍得,那便罢了。我久困这些年月,已自多少年不曾闻得血腥。”说话间眉毛轻挑,附耳在白晴川耳畔,道:“好妹妹,这汉子薄情寡义,不想救你呢。他一再负你,你便一点也不怨他麽?”她这声音即软且柔,竟似慈母耳语,白晴川满心之中,只想缄默,奈何这嘴竟似乎生在了别人身上,竟由不得自己,哽咽一番,却是说得一句“不怨”。话一出口,哪知竟滚落两行热泪。泪水温热,滚落两腮,才觉颜面冰冷,倾俄之间,只觉自己远弃寡母,又是残忍,又是愚蠢,一时间悔恨自责,满心交织,那泪水便再忍不得,竟如断线珠串一般。
苏眷眉头一皱,对赵墨道:“别上当。这狗丫头惯会魅惑。白姑娘哭得蹊跷。”赵墨这粗鲁汉子,何曾见过这等形容,羞愧之下,但觉无地自容,叹道:“你别为难她。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我都依得。”赢宁“咯咯”一笑,对涓弱道:“你听得分明,还不将他抛过来。”涓弱面似寒霜,对赵墨道:“你如今手无缚鸡之力,这丫头恶狼一般,你落在她手上,是死是活,只怕难言。”苏眷亦道:“只怕你去了,这丫头也未必肯放了白姑娘。”赢宁微微一笑,道:“她说得很是。便是你肯自投罗网,我也未必便能放了这丫头。赔了夫人又折兵,只怕也是有的。”赵墨却是决然道:“有死而已。天地可瞒,良心难安。”涓弱闻言,顿时勃然大怒,脸色一寒,厉声道:“你若要自寻死路,那也由得你。只是这峨嵋送信,我却万难从命。”苏眷瞄得白晴川两眼,眉头一皱,终究道:“我人轻言微,传信一事,恕难相从。”
袁知易懵懂之中,一般听出涓弱言下之意,立时“扑通”一声跪下,磕首道:“师父,弟子不敢从命。”赢宁哈哈大笑,指了众人,对白晴川道:“你瞧瞧,这些玄门正宗,同我这起妖孽,有何不同?私心之下,哪里还来甚么道义?好妹妹,四百年前,四百年后,这人情世故,可有甚么区别?薄情如是,负心亦如是。既然如此,那也说不得了……”话尚未完,却猛听赵墨一声厉喝,朝袁知易怒道:“性命事小,失节事大。走!”袁知易给他一喝,牙关一咬,磕得三个响头,道:“师父保重。”起身望得赢宁两眼,道:“倘或我师父有个差池,便是天涯海角,你也逃不得。”言毕化作一道火光,拔地窜起,自这山腹高入霄汉,瞬时便去得远了。苏眷见状,料知无可挽回,走近身来,劈手给了赵墨一巴掌,颤声道:“好,好,好。我们都是失节的小人,偏你是这伟岸丈夫。”说完见赵墨脸上五个血红指印,却又有几分自悔下手重了,别过头去,低声道:“别的那也罢了,我只劝你——你于我有恩,却也要你有命在,我才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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涓弱面容冰冷,将赵墨掷在地上,恨声道:“你死也好,活也罢,我再没这眼睛瞧你。”赢宁笑道:“你们这起小人,只知虎狼食人,却不知虎狼也是要择人而食的。这赵呆子皮粗肉厚,生相又不美,我吃他作甚?”说话间背后银鬃飞扬,将赵墨卷了起来,裹在背后,道:“你两个这一身好皮,好生眷养,姐姐将来得闲,却是要来取的。”说着“咯咯”一笑,扯住白晴川手腕,凌波仙子一般,飘然飞起,穿出山腹,隐逸云天星汉之中,去得无踪无迹。见她去得远了,涓弱这才侧头望向苏眷,道:“但愿我不曾错看了你。”苏眷点头道:“我既然作得这主张,便自然有主意。”涓弱道:“她这一去,便是东南西北也理不得。你却有甚法子?”
苏眷面色似冰,冷道:“我适才给了他一巴掌,却是在他身上下了一个定魂桩。此术在身,我便能以梦境之法,开梦境之门,便是天涯海角,也能须臾相通。只是施展这梦境之术,却要你为我作个护法。倘或睡梦之中受了惊吓,一则回魂艰难,二则梦境碎裂,只怕要伤到赵呆子。”说着冷笑一声,道:“那赢宁若是大意轻敌,或者还能以梦境之术,令她沉睡,彼时救回那呆子,便易如反掌。”涓弱哼了一声,道:“只怕救他回来,他还要护着那狼妖。”苏眷脸色难看,道:“何尝不是如此。”涓弱微微一笑,道:“那狼妖也罢,白美人也罢,留着都是祸害。既然你有这起本事,倘或睡梦之中,杀了那两个贱人,神不知鬼不觉,那赵呆子也怪不得你,却是妙得很。”苏眷森然一笑,却是不言。
赢宁提了晴川,负了赵墨,乘风而动,望西北而行。她飞行之际并不见动用法器,身形在云海之中倏突穿梭,好似乳燕投林,曼妙非常。只是那白晴川无功法护体,不过须臾,便给云气润了衣襟,湿了鬓发。赵墨见她脸色发青、双唇惨白,心下颇有几分怒气,对赢宁道:“我既然允了你,你将她放了便是,何苦这般损人。”赢宁笑道:“痴儿,这如何使得。倘或我放了她,你趁我疏忽,或是逃逸,或是寻死,却叫我如何是好。”说着两个水晶般的眼珠滴溜溜直转,脸颊生出两个梨涡来,道:“我也不是无情人,你叫我一声好姐姐,我便给她遮挡些。倒是不妨碍。”白晴川听得这话,顿时红了两腮,心中只是纳闷——这赢宁容颜明艳隽丽,如何这起话也说得出口,哪里像个大家子弟,分明妖魔鬼怪一流的人物;只怕那祝希夷比她还要多知晓几分礼义廉耻。
正觉羞赧可耻,孰料却听赵墨哈哈一笑,道:“这有何难。你活了那些许年头哩,别说姐姐,便是一声婆婆,只怕也当得起。”说着好似雨打芭蕉,竟一气呵成,连连唤得七八声“好姐姐”来。赢宁听了,却是半分也不见欢喜,她那胳膊无骨一般,竟自家扭转过来,“噼里啪啦”连连抽得七八个巴掌。赵墨给她打得眼冒金星,怒道:“你这是作甚么?如何使唤的是你,这打人的也是你?”赢宁“呸”了一声,骂道:“你这粗蛮蠢汉,生得既鲁莽又无趣也都罢了,还只管皮痒。婆婆打你,也是教你个乖。”赵墨脸颊吃痛,又气又恼,瞧了瞧白晴川,闷声道:“婆婆你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可不要言而无信。”
赢宁哼了一声,放出一个金色葫芦,轻轻一晃,那葫芦嘴中,便袅袅浮起一抹青烟;青烟缭绕,内中幻出一块颇有几分怪诞的布匹,赢宁微微一笑,将那布匹望晴川头顶一抛,倾俄间便化作一袭洁白斗篷,将她裹个严严实实。这斗篷套帽之上,尚有面巾,这面巾罩在面上,只露得一对眼睛在外,倒果真解了白晴川冷死之虞。赵墨细看半晌,但觉这斗篷布匹怪甚,其纹理瞧来绝非机杼可织,诧异之中,问起来历。赢宁撇嘴道:“你倒好意思胡扯。机杼所织,哪里有这起宝贝。这是我兄长的龙皮。我一寸一寸剥来,倒便宜了这丫头。”白晴川听得这话,顿觉胸口发闷,立时颤声道:“我不怕冷。快将这斗篷收了。”赢宁“嘻嘻”一笑,道:“你怕甚么,我王兄早便亡故。你便是和他有了肌肤之亲,也算不得有逾。”说着兀自在她手腕轻轻一抹,笑道:“你生得这样美貌,姐姐喜欢得紧,早晚也要将你这一身皮剥来珍藏。如今你先习惯习惯,想想将来的光景,倒是妙得很。”
赵墨见白晴川浑身颤栗,显是害怕莫甚,心中不忍,寻思片刻,朝赢宁道:“你弄这许多手段,但不知是要我作甚么事来。”赢宁笑道:“我还只当你美色当前,拼得一死便了,竟没料想你还有这起闲暇来问这其间的勾当。果然性命攸关之时,甚么道义都是虚妄。”又道:“想来你那甚么好兄弟初一也算得是博闻广识,只可惜他聪明一世,却是糊涂一时。还要炼甚么天心眼来寻,那烛龙的魂印分明便在你身上,他有眼无珠,近在咫尺竟懵懂不知,当真可怜又可笑。”赵墨听得这话吃得一吓,惊疑不定,诧道:“你如何知道?”赢宁哼了一声,道:“我们九龙族均为烛龙血脉,炫灵牒也好,泫溟版也好,只一近身,自然能有所察觉。先时我只是诧异怀疑,却也吃不准其所来历。直至你在北冥收伏天诛,便露了行藏,叫我识破。只是我睚眦族人精擅窥心感应之法,那赑屃却是不会,是以他只知你身有龙息,却不知道其来究竟。”说着又甜甜一笑,道:“只是为何龙魂要待天诛近身,才能醒觉,我却不解其中原委。好兄弟,你藏私却也无子嗣可传,姐姐待你如此,何不说与我知晓?将来我还可以教导儿孙,也好记得你哩。”赵墨嘀咕两声,撇嘴道:“我又不是初一,铜钱龟壳,可卜一二,又不曾学得世尊神术,掐指一算,能知过去未来。这其间种种,如何知道?这倒也罢了,都是不相干之事。我只问你,你挟持威胁,无所不用其极,却是究竟意欲何为?”
第七十九节 灵药
赢宁嫣然一笑,只再次放出那金色葫芦来,道:“你可认得这宝贝?”赵墨摇头,赢宁笑道:“原不该问,倒叫你出乖露丑。罢了,这葫芦唤作玉横。本是西王母不死之药的盛器。元始初时,北极之地,金乌不至,天地之间,蒙昧昏暗。其地生灵,生于混沌,亡于混沌,不知世有光明。后至某时,其地有巨人之国,号为博父;国中有人,名为夸父。这夸父不自量力,欲追日景,求其照临。他追至禺谷,渴不自胜,乃饮河渭之水,饮之不足,欲往大泽,结果未至而亡。我宗祖烛龙为他精诚所动,乃自钟山移居章尾,以双目为日月,照临北极之地。天帝为先祖所感,改日晷经纬,令北地生光。先祖才得以回还。为酬我家宗祖之功,天帝以一丸不死之药相赠。
后来宗祖分裂血脉,创九龙族裔。我睚眦先祖,蒙宗祖恩宠眷顾,便得了这不死之药。这不死之药神异非常,据闻得食一丸,便能离地飞升,化为大罗金仙。倘或缘浅,得食一半,也能长生不死,永享仙福。可惜灵药虽好,却只得一丸。非但我族中先祖为此明争暗斗,便是旁的龙族,也冀望觊觎,无有了时。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因这一丸灵药,竟叫我九龙族分崩离析,自兄弟而成仇寇。我族中先人,缘此丧命者,未知其数。有见于此,宗祖痛心疾首,乃取灵药,封于钟山硃日太生洞天,而我族之中,便只余得了这个盛药的葫芦。”
听到此处,赵墨再是呆傻,却也听了个明白,道:“原来你却是要我解那封印,取那灵药。你这算盘虽好,却不中用。倘或你求初一,抑或还有一二算成。我既不知封印之法,也不懂奇门之术,便是去了,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赢宁笑道:“岂有此理。那初一再是了得,哪里能解得了我家宗祖的封印。要解那封印,再无别法,只在你那炫灵牒上。”说着见颈项微侧,回转头来,对赵墨甜甜一笑,柔声道:“你也别怕,我可不是初一,要杀鸡取卵。借力而已,伤不了你一根毫毛。”赵墨哭笑不得,道:“你们流放久甚,人世如何,早便不得而知。只怕去了钟山,也未必还能取得灵药。既然只是取药,一不伤人命,二不害天理,你若好言商量,何须挟持,我自然肯助你一臂之力。而今你这事或早或晚,并不分别,我门宗却有燃眉之急,不如你放了我,待我峨嵋事情了结,我必不食言,定然助你,可还使得?”
赢宁哈哈一笑,道:“使不得,使不得。那初一的本事,我却是早有见识。如今他得了你峨嵋宝典,潜心修炼这四百年,如今定然厉害非常。我看你那峨嵋门宗,只怕有些尴尬。若我果然等你,只怕等到下一世,也未必能够如愿以偿。你同我这一去,寻得药来,自然是好,便是寻不得,那太生洞天为我龙族重地,龙息深重,你潜藏其所,那初一便是炼成甚天心眼,也未必便能寻得你来。倒可以休养生息。他比你多活了这四百年,论理也该比你早死四百年。等他一死,岂不撇脱?也省得你两个见面,又要斗,又要酸。”赵墨撇嘴道:“钟山据此,千里迢迢,你世居化外,只怕识不得路,俗语常言,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你胡乱上路,只怕不美。”赢宁“咯咯”一笑,道:“我族人虽流放世外,然神州地图,却是人人熟稔,那是自小便烂熟于胸的。认真比较,你未尝能及我万一。倘或要我迷路,那却是万万不能。这闲心闲情,却是可免。”说着又朝白晴川微微一笑,道:“钟山同委羽山毗邻,要去钟山,却是要先从你旧日道门而过,四百年光阴荏苒,却不知你这心中,可有半分眷恋之情?”
白晴川默不作声,赵墨眼见说不动,又见白晴川受累,便道:“你急也不在这一时,消停片刻,叫她好生休养才是。”赢宁侧过头来,嬉笑道:“这丫头给你喝甚迷魂汤,你倒时时记挂她来?”赵墨见白晴川脸腮通红颇有惭色,便道:“扶困济危,乃是峨嵋子弟本分。天仙蝼蚁,一般无差。”赢宁却是冷冷一笑,两个铜铃般的眼睛直竖起来,斜睨道:“这大话也说得太满。这世上别的倒罢了,偏这‘认真’二字,你却不能同我计较。”说话间亭亭立身,伫在云海之中,轻拢银鬃,笑道:“我便看看你这天仙蝼蚁,是不是一般无差。”说着便按下云头,落在一处山峦之中。赵墨惊疑不定,混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赢宁却也不言,在这山林中兜转片刻,却见一处山崖之下,立有一对梅花鹿。这鹿一长一幼,瞧其形容,恐是母子。赢宁微微侧头,对赵墨道:“好兄弟,你瞧这两头畜牲,大的眷眷,大有舔犊之情,小的恋恋,颇有怀橘之心。偏是来堵我这无亲无眷之人。如今我心头有恨,想要杀了这两个孽畜,但古人云,不可涸泽而渔,不可焚林而猎。我虽有几分怪癖性,却不是毁古谤贤之人,而今便现开发,作个慈悲,二杀其一。你心肠好,又有见识,不如便替我定个主意,当下是拿谁开刀?”
赵墨一呆,立道:“你这是发甚疯?”赢宁双目湛然,一似冰刃,嗤笑道:”倘或你难以决断,我便索性一起宰了。你看可还使得?”赵墨见双鹿草丛嬉戏,混不知杀身之祸近在眼前,又是羞愤,又是恼怒,朝赢宁道:“你怎得这般歹毒?竟拿活生生的性命游戏?”赢宁冷笑道:“你背着枷锁,自然有这些个过场。你管得你自己,却是管不着我。如今我心中这一口恶气,真真是难以消停。倘或你当真有那起心肠,我却也有个折衷的法子。”说话间信手一捏,立时化出一柄尖刀来,她扬刀侧立,甜甜一笑,脸侧一左一右,梨涡乍现,只这刹那,立生一股说不得的冶艳妩媚,却又自有一股说不得的阴森狰狞,但见她嬉笑之中,缓步而前,吟吟道:“若要饶过这梅花鹿性命,却也不难。只要你肯叫我在你这天仙一般的白姑娘身上割一片肉来,我便依得。”白晴川吃得一吓,赵墨怒道:“你这妖女,简直无理取闹。”赢宁吃吃笑道:“怎么,一片肉换那一条性命,你觉得不值麽?”赵墨怒道:“要杀要剐,赵某在此,作甚要这般凌辱白姑娘?”
赢宁脸色一沉,道:“那却也由不得你!”说话间单手一抛,那尖刀立时脱空飞出,划出一道银色圆弧,但听“嗤”一声响,那母鹿颈项应声而断,鹿头“扑簌”一声,滚落草丛,沿着山坡滚了下去。母鹿殒命,身躯晃得一晃,摇摇摔倒,鲜血自颈项中喷涌而出,溅了那幼鹿一身。那幼鹿吃得一吓,立时跳开数尺,逡巡片刻,又靠近身来,半跪在地,以头拱那母鹿腹下,直糊得满脸是血,竟似不知死为何物。赢宁“咯咯”直笑,道:“原来这幼鹿还不曾断奶。”赵墨只觉一股恶气自脚底直冲脑门,下死盯住赢宁,“你你你”连唤三声,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赢宁却是浑未介怀,那脖子好似软泥一般扭曲,侧将过来,凑在赵墨耳畔,细语道:“如今你为母鹿,这白丫头便是那幼鹿。你可别惹恼了我,倘或一时失手,可怪不得我。”言毕回头,轻展柔荑,牵起白晴川,嫣然笑道:“好妹子,古语有云,徒费心机难获物,枉劳情兴总成空。这话竟应在你我身上。”白晴川莫名其妙,她性子恬静温婉,单单瞄了赢宁两眼,总不作声。
赢宁心头得意,提了两人腾空前行,口中兀自道:“都是性命,却果然是人畜有别,亲疏不同。从今往后,再别在我面前装什么伪君子,假道学。”赵墨脸如猪肝,一言不发,并不理会她这奚落。赢宁却不肯饶,只道:“呆子,你气糊涂了不成,如何倒不说话了?”问得数声,赵墨概不则声,赢宁也不见恼,只笑道:“你再不说话,我便将你这白姑娘的手指折断两根。”赵墨羞愤之下,却也不得不言:“我同你无话可说。”赢宁笑道:“你无话可说,我却是生有耳朵,偏是爱听你啰嗦。你不知晓,倘或我耳根清静,这心里便要翻江倒海,片刻不得宁馨。”说得这话,不闻赵墨出言,立时拖过白晴川手腕,只听“喀”一声脆响,晴川左手食中二指立时给赢宁反折至手背。白晴川猝不及防,剧痛之下,难以自持,由不得“啊”一声惨叫;她虽是柔弱,性子却也坚韧,一时失态,立时紧咬嘴唇,不肯呼痛;可惜她身无道力,这定力虽好,眼泪却不听话,扑簌簌顺了两腮只管滚落。赵墨又气又急,恨道:“早知今日,我便不该放你出来。”赢宁哈哈一笑,道:“如今失悔,那却是晚了。”又托起白晴川手掌,“啧啧”两声,侧头对赵墨道:“你正经唤我一声好姐姐,我便替你将她这断指驳回。”说话间背后的银鬃缓缓飞扬,飘飞起来,将赵墨送到面前,同他四目相对。赵墨被她瞧得心头发毛,这一声无论如何,却是唤不出来。孰料赢宁却也并未发作,“咯咯”笑道:“呆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话间托起白晴川手掌,轻轻一捏,便将其断指驳好。
一路行来,过得数山,已自近了单狐山地界;赢宁挟持了白晴川,只管逼迫,叫赵墨一路说个不休。赵墨既非屈原,有满腹诗文,九歌之余,还可天问,又非贾谊,有满腹的策略,遇得知己可以陈政事,论积贮,遇不到知己还可以同鹏鸟说万物变化之理;这漫漫长路,他自言自语,说得口干舌燥,至无话可说时,索性背起千字文来。他幼时顽皮,不曾勤学,背得乱七八糟,赢宁乃化外外族,自来不曾听过,虽觉呱噪,倒未耻笑;那白晴川乃王族世家,却是自幼便背得滚瓜烂熟,听他背得数遍,错谬百出,由不得好笑,赵墨见她颈项腮颊,尚有泪渍,闻得自己胡羼,那痛楚神色便少却几分,更是不管不顾,胡说一气来。赢宁有些觉得,侧头看得两眼,只是冷笑,却未发作。行至于单狐山麓某处,天色已近傍晚,寻得一僻静所在,赢宁便按下云头来。
落脚在地,赵墨道:“原来你也是知道困乏的。”赢宁却是莞尔一笑,道:“我倒不是乏了。只是这天色一晚,那苏眷便要作怪。倘或不教她一个乖,还只当我是有眼无珠之人。”赵墨撇嘴道:“你逃得飞快,她便是再生两个眼睛,也寻不得你。”赢宁道:“那丫头为一个巴掌,肯同那涓弱拼命。哪里舍得掴你嘴巴。个中缘由,自不待言。我倘或不防,岂不成了呆子。”说话间嫣然一笑,道:“她不来便罢了。倘或不知死活,可怨不得我。”说话间左手放出玉横,右手五指一捏,轻声咒道:“众风乱玄。”其咒法一动,玉横之中便腾起一张薄皮,倏突将白晴川裹个严严实实,这薄皮着身,立时变化,刹那之间,竟将晴川化作了赢宁的形容。赢宁“咯咯”一笑,照样施法,将身一摇,却是化作了白晴川。甫一变化,便自身侧拾起一块碎石来。这石头唤作茈石,通体紫色,为单狐山独有。这石头映月生光,好似一团紫烟在赢宁掌心氤氲。赢宁在这茈石上轻轻一抚,这茈石立时化作一方古琴。
赢宁对白晴川道:“却是要你也唱一曲,教我来应和。”赵墨道:“你白费这起坏心。苏眷早便去了。哪里会来。”赢宁笑道:“这却同你不相干。你多心也罢了,偏是还这般多话,这如何使得。”说着便在赵墨腮上一弹,赵墨顿觉舌头一僵,竟化作了石头,口中“呜呜”两声,却是说不得一个字来。赢宁笑道:“忍忍罢,可不能叫你坏了我这算计。我若剥得那丫头的人皮,自然还你一个好口舌。”说着五指一捏,晴川披得薄皮,身不由己,那舌头竟如巧簧一般,唱得一阕古诗来——“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晴川唱时,赢宁盘坐草地,动弦应声,一时萧杀之中,竟无端多出几分缠绵悱恻的况味来。只可惜赵墨牛心蠢性,只觉月色佳人,清音古韵,两相辉映,悦目悦耳而已,赏心却是谈不上;况且弦歌动时,果然有三人潜行而来,赵墨旁听分心,那唱词不曾听清一字一句。真真是应了对牛弹琴这笑谈。
这潜行者来得悄无声息,然其施为,一非迷阵,二非遁甲,赢宁虽是未曾察觉,却哪里逃得过赵墨的知觉。三人为掩踪迹,屏息静气,一呼一吸虽是绵蛮悠长,赵墨却是声声得闻,如雷贯耳,他口中难言,心中自然发急,奈何却不得传声示警,正焦灼难安,却蓦地听得那潜行者内中一人陡然一声长叹,竟是率众迈了出来。一眼望去,哪里是甚么苏眷涓弱祝希夷,却是三个仙风道骨的道人。这三个道人甫一现身,白晴川立时面上变色,赢宁意出望外,“啊”得一声,道:“甚么人?”这三个道人目不转睛,将她望得片刻,好半晌,为首那道人一揖手,才道:“清夜借月赶路,无意中听得仙子清音,想起故人,一时忘形,触动旧事,扰了仙子雅兴,还请宏量。”赢宁微微一笑,道:“不妨,不妨。道长既非焚琴煮鹤的庸人俗客,小女子也非云林洗铜的酸丁腐儒。三位道长仙风雅望,却不知在何方修道?尊姓大名,盼能不吝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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