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出口,又自悔有几分呆气,孰料那阴影之中,竟是当真传来一女子错愕声音——“你能瞧见我麽?”少君意出望外,骇然之余,又有几分惴然,然听这声音,娇美悦耳,却又似在何处有所听闻,疑惑之中,却是不露声色,只淡淡道:“都已然寻出痕迹,你说我是瞧得见还是瞧不见?”那阴影却又突地“咯咯”一笑,道:“哎,我又蠢了,你哪里能瞧见我来。”也不待少君回话,又道:“文君,你可还记得我麽?”听得这一声文君,少君顿时心中一跳,愕然起身,道:“你是施嫱施姑娘麽?”那阴影吃吃一笑,道:“原来你还记得我呢。”少君立时作揖道:“前日重伤之下,为人所救,然懵懂之中,凡事似是而非,小道不知是真是假,是梦是幻,还不曾致谢呢。”
那阴影道:“举手之劳,不足为谢。前些时日,你身上有伤,我本该尽些心力,奈何道力低微,终究叫你落入歹人之手。幸亏吉人自有天相,不然今日也不能见了。”少君揖手道:“不知施姑娘何从得知,但左某本名少君,小字君临,文君二字,直是当不起。”又道:“今日机缘巧合,能在此处,同施姑娘意外相逢,还请姑娘现身一见,他日也好答谢。”那阴影却是“噗嗤”一笑,将少君这名讳念了半日,这才道:“原来如此。我总说那水狱之中,要寻人踪迹,哪里如此作难,却是错了名讳。”又笑道:“你但是听得我这言语,只当我在左近,原也不稀奇。只是实话同你讲,此刻同你相论的,不是我的本相,乃是我的水镜倒影,别说我无法现身,便是真现出形迹,你也瞧不见的。此为我玉虚道门中的一门奇术,唤作镜耗术。倚仗此术,我遍访阴司水狱,才能寻得你的踪迹,此是我辛苦寻来,同甚么机缘却无关联。”
少君闻说,登时吃得一吓,愕然道:“这是何等术法,竟能沟通阴阳,叫阴司小鬼为你寻人踪迹,岂不成了鬼神一流人物?”那阴影“咯咯”一笑,道:“这法子却也简单至极,只是施法之际,要费些周章。”少君揖手道:“此为门宗秘辛,左某不敢妄听。”那阴影笑道:“这值得甚么。不过玉虚门中不入流的道法,说与你听,也不算甚么大事。更何况你不懂这内中功法诀窍,便是听了这外门的路数,也决计施展不得。”又道:“此法却也撇脱,但在子时,于床头床尾,各放一铜盆清水,再拘一亡魂,令其虚化为水鬼替身,那起水鬼均是急于脱身之人,但凡所问,无有不答,要寻出人来,自然是容易。一寻得大致方位,那亡魂便可借幽冥之道通行,将我镜像提携而至。”
少君慨叹道:“不期玉虚道门,竟神功至此。”那阴影却是微微一叹,道:“可惜宝刀虽好,却无英雄匹配。我玉虚门下,已经久无巾帼盖世了。”少君由衷道:“施姑娘能施展此法,已是独步天下,太自谦了。”那阴影笑道:“我若当真有些本事,也不至于才刚寻见你来,便露了行藏,叫你知觉。”又颇有几分羞涩道:“这姑娘来姑娘去,也太生疏,太拘泥了。小女子小字子骞,左真人称呼便是,道家开枝散叶,不计其数,然供奉之尊,都为三清,认真罗列,也算是一家,不必如此见外。”她话一出口,便自觉有几分孟浪,立时轻声道:“我术力低微,法不能久,镜像将散。我玉虚门中,还有良药,子骞定然设法寻来,真人还请保重。”一语言毕,不等少君答言,那阴影便袅袅化开,须臾之间,便再无痕迹。
见其消散退却,少君微微叹一口气,却突地听得背后传来葛年之声——“你同她不生疏,不拘泥,却不知道那个为你拼却性命的夏姑娘,听得这话,会作何感想。”少君心有旁鹜,竟不知她何时悄然行于廊厩之下,听得这言语,脸颊一红,说话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噎得作声不得,葛年哼了一声,道:“薄情郎君每每是,清辉夜夜照无眠。想不到古人有感而作,竟合了你的式。那夏丫头呆头蠢脑,虽是可厌,却也可怜。”少君苦笑道:“葛掌教这话言重了。我本是峨嵋护法,自然当以峨嵋门户为第一,而今天下罹难,我虽是人微力轻,却也该当一尽匹夫之责。儿女之事,从来与我无缘。再莫提起才是。”葛年冷哼一声,道:“冠冕堂皇,口是心非。”少君见她面有恚色,心中不解,只得道:“你伤得不轻,如何不多调理一时?”葛年恹恹道:“但多运几分力气,便觉眼前发黑,手足乏力,莫说一时,便再是三五几日,也未必好得周全。”
少君正待答言,却突见前方院墙之外,逶迤而来一团濛濛幽光。心中一跳,牵起葛年,强运真力,隐匿身形,攀上屋檐举目远眺。却见那宫墙之间,却有一个身着赤红长袍的青年男子,挑得一七尺余长的玉柄弯钩。这弯钩之上,一非利刃,二非尖刀,却是一盏青光濛濛的宫灯。这宫灯只得一个白玉架子,一无围屏,二无灯穗,其灯座之上一般作怪,既无灯草,又无明烛,却是坐得巴掌大小的一个青衣少年。那少年脸色蜡黄,通身青光盈盈,瞧来是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少君心中“突突”乱跳,悄声对葛年道:“古怪至极,却不知他是人是妖,是敌是友。而今咱们个个有伤,万事还是小心为妙,且先下去,知会一声,叫他们藏好形迹。”葛年点头道:“你也小心。别拿大露了行藏。这人一脸妖气,便不是妖精,也是个妖道,恐不是甚么正经由头。”少君低声道:“我理会得。”
葛年滑下屋檐,悄然遁入内室,那红衣男子,却已是一脚跨入了少君等人藏身的庭院之中。临到近前,少君屏息静气,迫而察视,却见这男子面白如纸,双眉斜飞,竟是俊美无匹,世所罕见。他过得影壁,便将那宫灯挑将起来,朝那灯芯少年道:“小妖,便是此处麽?”那少年恹恹四望两眼,朝葛年等人藏身的宫室一指,道:“便在里面。”又“桀桀”怪笑两声,道:“这人只怕有些本领,你孤身一人,要擒将下来,恐有些作难。莫若将我放了,我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这赤衣男子冷笑一声,道:“你还有这起痴心妄想。我便真放了你,你当你那点本事,还能逃得我家主公的印法束缚不成?”其说话之际,右手微微一招,其掌心立时缓缓立起一柄赤红奇形钩镰枪来。此枪长约丈余,枪尖似乎短匕,那钩镰却是形如弯月,这等怪异神兵,少君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正觉诧异,却突听得脑中冰夷哈哈大笑,朝应龙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不是伤了你的炼霞枪麽?”
第九十六节 红莲
少君心中诧异,灵神询问其故,那冰夷嘻嘻笑道:“当年应龙脑子糊涂,自甘轻贱,为轩辕氏做个冲锋陷阵的卒子。他不识体统,尝于顾泉,大败风伯雨师。二神战败,恼羞成怒,那风伯也罢了,偏是这雨师,有些门道。他名唤屏翳,同王母之女南溟夫人私交甚笃。这南溟夫人名华林,字容真,号紫元夫人,为王母第四女,因其伶俐,深得器重。她见屏翳受辱,便自王灵官处,盗取了护法监坛的神器丹晨钩。这丹晨钩又名天烬,为尘世之人,焚符化箓的烟火之气聚集而生。此物颇有灵通,应龙轻慢大意,给它伤了翅膀,致使为灭蚩尤大军所蓄的雨水自天泻落,令南国水泽覆作汪洋,黎民百姓,死伤无数。
天帝震怒,询查其咎,哪里晓得查到自己女儿头上。正所谓刑不上大夫,何况天女乎?可怜最终,不过将那王灵官办了个监守失职之罪。罚其以天烬于南天门外自鞭挞己。可笑这王灵官乃是个蠢笨无极之人,虽无将官卒子值守,却是当真把自己打了个半死。一柄墨黑的丹晨钩,给自己的鲜血染得通红。彼时应龙小家子气,恼恨这丹晨钩,给它取了个诨号,便是炼霞枪。”
应龙嘀咕两声,骂骂咧咧道:“你这歪嘴老头儿,偏是记得这许多陈年往事。你当年丑事无数,可别叫我翻出来。”故事之中,那赤衣男子已然近前,他立于檐下,将宫灯一挑,陡然仰头,瞄向少君,却是突地一笑,轻声道:“小道士,一身伤病,不好生将养,反倒飞檐走壁,倒是顽皮得紧。”少君吃得一吓,尚未答言,这赤衣男子却是将那炼霞枪凭空一晃,那枪尖瞬息之间,竟浮现一篷碧绿莲叶。这莲叶团团,立有十余茎,其间“嗡嗡”有声,却是飞有数只红头青翼的蜻蜓。这赤衣男子朝那灯芯少年一点头,道:“是哪一个?”那少年闷声道:“方面有须,身形最是魁伟那一个。”听得这话,少君心中立时“咯噔”一下,登时了然——说的便是孙眠鹤。
诧异之中,陡见这男子手腕一抬,那炼霞枪尖莲叶之间,竟是窜出一头赤红鲤鱼来。这鲤鱼长约三尺,尾巴一甩,立时弹跳而起,其身形凌空,红尾之上轰然一声燃起烈焰。只一眨眼,这鲤鱼便于烈火之中,化身而成一头红鳞巨龙。巨龙成形,视石墙土坯如细水涓流,尾巴一摆,竟是穿墙而过,室内众人本已藏身妥当,正个个屏息静气,以观其变,哪知只一刹那,竟窜进一头恶龙来,晏溶溶功力最浅,定力未足,乍惊之下,登时“啊“得一声,下意识连退数步,却是露了踪迹。孰料这巨龙却是视若无睹,浑然不曾瞧得他一眼,反是一声长啸,一个猛扎,却是将孙眠鹤连同其藏身的石柱子,一口吞了下去。
葛年少君齐齐大惊,葛年调养得这一时,复原几分,虽觉吃力,却是毫无犹豫,一声喝斥,“嗡”一声响,便排空射得一箭。她这乌蛟弓非同寻常,没有几分力气,动弦也难,那神箭游子更不待言,老大白发,归乡之心,岂有迟缓,但听弦动声响,那游子已自到得巨龙眼前。孰料这巨龙不躲不闪,长尾一摆,“嗤”一声响,竟是化作了一团泡影,神箭急射而来,“啪”一声响,却是射在了地砖之上。这地砖为凡物,哪里当得这一箭,只一刹那,便听轰然一声,地面顷刻之间,便裂出数百道皲痕。皲痕四下荡开,众人藏身厅房的柱子却是摇晃起来,一时间头顶瓦片如雨洒落,“噼里啪啦”之声不绝于耳。那冯欢立时护在子瞻身前,朝葛年骂道:“蠢货,你这是伤人还是自残?”
少君立于屋顶,看得真切,那巨龙甫一消散,那赤衣男子的炼霞枪上,便多了一卷巴掌大小的莲叶。孙眠鹤个头魁伟,那莲叶裹得身子,却是藏不住头、足。他附在炼霞枪身之上,又是错愕,又是惊怖,瞧见这赤衣男子,悚然道:“你是何人?”这赤衣男子微微一笑,道:“原来双龙烙印,却在你这么个粗鄙道人身上。主公说你必然神功通玄,叫我谨慎细微,原来竟是高看了你。”少君听得真切,心中“突突”一跳,下意识忖道——这道人是冲我而来,却是寻错了人!思忖之中,再无犹豫,立时喝道:“放人!”喝斥之中,五指一捏,却是化作了一个身形瘦削的缢鬼来。这缢鬼双目外凸,眼白似鹅蛋,舌头探唇外,吊长数尺,其颈项之下,系有一段白布,逶迤拖地,恐有丈余。化身一成,缢鬼那软塌塌的舌头立时似毒蛇一般,窜将下来,套向孙眠鹤,其项下白布,却是“嗖嗖”有声,卷向这赤衣男子。
这男子“啧啧”两声,道:“好端端一个华年儿郎,如何变化这起恶丑之物,也不怕将来寻不得娇妻美妾。”一言毕,那炼霞枪尖之上,却是“噗”一声喷出一篷烈火,倒灌而下,这赤衣男子浴火则化,只一刹那,便化得无影无踪。少君悚然而惊,立时放出平波镜来,四下照耀,然宝镜之中,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孙眠鹤的半分踪影。急切之中,额头冷汗涔涔,那葛年等人却也已自破门而出,当下却是看了个实在。葛年眉头一皱,立时对子瞻道:“辨灵神针!定然能寻出人来。”
子瞻听得这话,却是突地一笑,左手一抬,将晏溶溶手腕命门一把扣住。晏溶溶莫名其妙,道:“林道兄,你这是作甚?”子瞻嘴角一裂,笑道:“前路叵测,江湖之上处处风波,没有我为你保驾护航,你这一叶扁舟,只怕倾覆在即。”又调头朝少君道:“而今路有其二,蚩尤旗、孙眠鹤,师叔,二选其一,但不知你心中,却是谁在第一?”一语说毕,那吕礼一声怪叫,就地一滚,却又化作了血煞。葛年又恨又恼,直推少君,道:“留不下辨灵神针,你却是全要落空。”子瞻“啧啧”一声,在晏溶溶腮上捏得一把,笑道:“师叔,这救命恩人,你也忍心叫他平白送死么?”少君脸色发青,强忍道:“你机会多甚,为何隐忍至今?”
蚩尤大战黄帝这一段故事,要寻出一个确切可信的经典来,我觉得是不可能的。不同的典籍记载着不同细节。“尝于顾泉”这四个字,我是从《云笈七签》卷一百中的《轩辕本纪》中化来的。原文是这么说的——“蚩尤乃败于顾泉,遂杀之于中冀,其地因名绝辔之野。”至于坑……还是以后再说吧……
子瞻嘿嘿一笑,幽然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同你一路,自然是盼着借你之手,寻回蚩尤旗。你若是要继续寻旗,咱们便在此歇息,三五两日,将养稍好,还可同行,有辨灵神针在手,要自那两个异人手中夺回蚩尤旗,那是轻而易举。若是你自寻死路,带伤上路,要寻那孙眠鹤,只怕咱们便要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只是你这脾气怪得紧,最爱强人所难。倘或我要独自上路,恐怕你非但不肯施舍盘缠,饯行赠别,却还要逼我同你患难与共,生死相随呢。若没个人质,我便是走了,却又如何能安心静怀?”少君叹一口气,道:“我只当你还有从善之心,原来却是这等心思。你放了晏溶溶,我不与你为难便是。是走是留,取旗也好,隐居也好,而今我都不管。至于将来如何,便看世尊之意,却是如何?”又望得晏溶溶两眼,轻声道:“至于晏道友,他自去也罢,与你同行也罢,我决无多话,但凭他自己拿这主意,可还使得?”
子瞻哈哈大笑,道:“师叔一言九鼎,我自然信得过。只是这话却是呆话痴话,我却是依不得。晏溶溶同你这等过命交情,哪里肯同我走。可惜他却偏是我取旗之后,第一要务,自然不能放他自由。”又嘴角一翘,以小指指甲在晏溶溶颈项之上画出一道血痕。那血痕一生,登时发出“滋滋”怪响,须臾之间,竟化作一条三寸长的血色蚂蟥。其一生成,立时一个猛子扎将下去,只一眨眼,便窜入晏溶溶颌下。晏溶溶面容白净,本如温玉,那蚂蟥匍匐颌下,倒似一块猩红胎记,令人侧目。子瞻一脸狡黠,嘿嘿笑道:“师叔,倘或你不识时务,非得迫我放人,我便当真将这晏溶溶勾销了账。挣个鱼死网破,大家却是谁也别占这便宜。”少君又是羞愤,又是急怒,“你你你”连唤三声,却再说不出一字。子瞻却是浑未在意,反揶揄道:“而今天下罹祸,事关苍生大事,那孙眠鹤区区一个毛道,是死是活,何足道哉!你怎能为他一人,不分轻重缓急,陷天下于危墙之下?”又瞧向葛年,“啧啧”两声,道:“葛真人,你也曾是一教之尊,凡事当以大局为重,不可妇人之仁,这等粗浅的道理,难道你也不懂?权衡轻重,孰是孰非,你心中却也明白得很。我师叔小事聪明,大事糊涂,而今可不正是用得着你这张良陈平的时候麼?如何你倒也糊涂了呢?”那晏溶溶听得这话,也悟了个大概,立时朝少君摆手道:“左真人,他有求于我,不会同我为难。那活景地图在我脑中,只待将来他取得甚么《上清经》,自然便再无用处。我又没甚么取宝之心,同他一无可争,二无可斗,如今虽算不得好聚,将来却未必不是好散。你放心去罢。”
听得这话,葛年脸色白一阵,青一阵,半晌,终是一叹,道:“这毛孩儿说得有几分道理。君临,你同他去寻那旗帜。这姓孙的蠢牛,我去替你救回。”少君摇头道:“离了平波镜,你躲不过荀烟竹的妖术搜寻。岂不是叫你送死?”又回转头来,对子瞻道:“你要寻那蚩尤旗,我也不拦你。落在你手上,总强过落入异族人手中。只是我有一言,却是不得不说。”子瞻微微一笑,道:“但说无妨。”少君叹一口气,道:“人无完人,孰能无过。我虽是你师叔,却也同你一道长大成人。你天性良善,虽从小有些任性胡闹,却从来不曾有过甚么坏心。千万不要因为一点呆念,自暴自弃。”子瞻听得这话,默然半晌,终是大摇其头,一脸阴鸷道:“你不消多言,我也知你心思。你无非想着,我是因那蚩尤旗,生了魔障,这才迷失了本性。只要束缚桎梏,好生调息,便能祛除心魔,重回正道。”
少君叹道:“难道不是如此?”子瞻此刻却是一脸苦痛,双目迷蒙之中,却是三分惭愧,三分愤恨,但听他哑声道:“师叔,你哪里知道,人性本恶,我生来便不是甚么好人。那蚩尤旗并非甚么恶毒之物,不过是一盏明灯,将我心底深渊照了个通透。如此而已。”又轻轻叹一口气,道:“我知你性子同我一般,执拗得紧。师叔,旁门也罢了,那红衣道人的妖法,我虽未曾见识,当日却曾听阿蛮说得一二,那是黑水莲花的妖术。那妖道道行绝顶,虽未必比得过荀烟竹,却是实实在在,强过了你我。听阿蛮所言,这黑水妖道手段狠辣,嗜血残忍,手下从不留活口。今日却肯放过你我这等残兵败将,其中只怕另有缘故。师叔若是追不上,也还罢了,当真追上,子瞻劝师叔一句,智取为上,万勿逞强。”
少君点头道:“你有这一劝,倒是放出辨灵神针,同我指教方位。”子瞻却微微一笑,道:“此刻我虽能指得一条明路,但你怎知那妖孽不会东奔西走?他虽是黑水妖孽,却未必真要回那崤山黑水。便真待他回转,只怕你这孙眠鹤也还未必是个活物了。要寻出他来,还是自己寻个法子,才是妥当周全。”见少君默然,又笑道:“师叔,你不是有个鬼狼之法麼?那鬼东西当初可是追得我和阿蛮远甚呢。”少君嗡声道:“而今有伤,便是能唤它出来,也不顶用……”一语未完,却突地住口,“咦”得一声,瞄向身前数尺,愕然道:“眠鹤?是你麼?”葛年等人悚然回头,却见少君所视之处,虚无空荡,并无一物。葛年又是惊奇,又是忧心,轻声道:“你可别是急糊涂了。”少君眉头一皱,放出平波镜来,葛年抬眼一望,却见那镜光之中,竟有一条双头龙的蒙蒙幻影,跪于其前,朝少君不住点头。
子瞻冷哼一声,道:“这孙眠鹤能离魂远游,果然是命不该绝。”少君回转头来,望得晏溶溶数眼,心中惭愧,对子瞻道:“认真说来,晏道友也算你的救命恩人,你可别为难他。”子瞻笑道:“只要寻回《上清经》,我自然放了他。我又不是鬼怪妖兽,以吃人为乐事。”葛年迟疑片刻,缓步而前,朝晏溶溶递过一个小小瓷瓶,道:“此是霍桐山的玉馈膏,虽不能解毒,却能疗伤,千万保重。”晏溶溶尚未伸手,子瞻却是劈手夺了过来,冷道:“有这好药,早不奉上。”言毕揭开瓶塞,探头一看,那小瓶之中,却是空空如也,便是一滴也无,登时笑骂道:“你这恶婆娘,倒会做这空头人情。”言毕“哐啷”一声,却是将这瓷瓶摔了个粉碎。葛年愣得一愣,登时脸腮一红,朝晏溶溶愧然一笑,再说不得话。晏溶溶忙道:“好意心领。我这伤势也不甚重,不必挂念。”
第九十七节 鼠患
少君又是羞愧,又是无奈,同晏溶溶黯然作别,便带了葛年,随孙眠鹤的游魂前行。行走未远,便自陆离宫出外,至于地表。陆地之上,为申山地界,这申山颇是怪异,山脚满生杻树、橿树,山顶生满构树、柞树,山腰却是寸草不生,只得嶙峋峥嵘的乱石。孙眠鹤游魂在前,引少君望北而行。行路之中,葛年犹豫再三,终道:“论理,也不该说你。只是你也太孱弱了。俗语有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那林子瞻满肚子坏水,早说与你知,你却从不提防。如今自食恶果,却也怪不得谁。我只劝你,自此之后,果敢些,决断些,但凡男儿在世,岂能总是这般心慈手软。长此以往束手缚脚,便是有盖世的手段,只怕也甚么事都作不成。”
少君嘴角微抿,轻声道:“我身有五毒,虽是调和相生,不伤皮肉筋骨,却是能蚀精魂,腐灵心。每经一日,那毒素便侵蚀多得一分。这五毒最能移情换品,我峨嵋称其为五恶之源。便是医家也有一说——心恶热,肺恶寒,肝恶风,脾恶湿,肾恶燥。倘或心热,但觉炽热于胸,便是心毒发作;此毒滋生,其人便残忍嗜杀,眼中只得憎恶仇恨,再不知情理为何物。肺毒发时,但觉胸闷气短,嫉妒成性,但见己之所欲,不闻人之所求。肝毒发时,满口诳言谎话,只有欺哄诈骗、捉挟戏弄,才能快活惬意。脾毒发时,‘痴’字当头,刚愎自用,但觉旁人所言,无不是信口雌黄,无不是无理取闹,只得自我所见,自我所想,才是正经。肾毒发时,疑心不诚,疑行不成,疑事无功,正所谓用志不分,乃疑于神。”
又摇头道:“你瞧来无差,却不知我这心中,如今是一天比一天糊涂。人世的道理、伦常,我只不敢去想。揽镜自照,我早便认不得那镜中之人,究竟是谁。那五毒恶念,走马灯一般,只在我脑中盘桓走展。昔日世尊曾告诫于我,但凡行事,能忍则忍,得过且过,莫凭一时痛快,以免将来悔恨莫及。前些时日,我于峨嵋危急之时心智迷失,若无世尊一番往来,只怕已经沦落魔道,万劫不复了。”
葛年唏嘘良久,才道:“都是一代名宿。那荀烟竹便是同紫微掌教提鞋都不配。我这起狠厉之人,同你久了,那脾性也要收敛好些。”又叹道:“你这自省其心,慎独自律,我却是做不来。往常只道你啰嗦酸气,迂腐痴呆,却是错了。”少君摇头道:“行事拖泥带水,也是有的。”又心中疑惑,问道:“适才赠药,究竟有甚蹊跷?”葛年微微一笑,道:“那是我霍桐山的秘法定魂桩。那林子瞻狡黠非常,我自忖没这时机,便想定在晏溶溶身上。哪里知道他倒是自己撞将上来。自此之后,无论他身在何处,我都能在梦境之中,开得幽梦之门,寻出他来。咱们寻回孙眠鹤,再去寻晏溶溶,必不相误。”又道:“此术无法可解,天下能避开此术的,也只得你那平波神镜。再无分号。”少君闻言恍然,点头道:“怪道那荀烟竹能寻出你来。再是天涯海角,也能追至。”葛年轻叹一声,道:“幸喜浣花外出未归,不曾中得此法。她与我不同,瞧来虽是冷静刚毅,心性却是柔弱文秀,我虽命苦,无人嘘寒问暖,却也所幸遇见你这心地良善之人,能暂且苟安。但不知她而今,却是何等境况。”又朝少君道:“咱们有伤在身,动手不便,若是追近,可不能莽撞行事。”
少君点头道:“理会得。”旋即又微微一笑,轻轻抬手,望空一招,却见其掌心之中,散出一篷黑气,其内匍匐一物,只得桃核大小。葛年定睛一看,却是一个身背琵琶的小鬼。这小鬼瘦骨嶙峋,鼓目长舌,仪容装束,似耄耋老翁,然其仪态举措,却又类乎娉婷女郎。它趴在少君掌中,双目炯炯,却是瞄向一方,再不眨眼。葛年也是识鬼的大家,却认不得此物,奇道:“这是甚鬼物?”少君道:“此物唤作琵琶鬼。为孤魂所化。其生前为梨园子弟,然一生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其亡之后,却又棺椁毁坏,暴尸荒野,不得归于安宁。其所为鬼,满心之中,只得寻一个居所之念,再无其他。”葛年愈发惘然,道:“你摄它魂来,却有何用?”少君道:“先时我不知你有定魂桩这奇术。同子瞻言语之际,故意激他,令他分心。便暗中摄来此鬼,以术力迷惑,叫这琵琶鬼以为晏溶溶乃是它旧日肉身。只要此鬼在身,将来要寻他两个踪迹,再不作难。”葛年闻言一怔,道:“想不到峨嵋门宗,原来也有这等秘术。”少君点头道:“这术法唤作亡魂觅棺。放在往昔,也并无甚大用场。其修炼却又颇难,绝非一蹴可就。若不是阴阳旗在手,以我之力,断乎施展不得。”
说话之际,却陡然听得天穹之上,轰然一声雷鸣。少君、葛年抬眼望时,却见高天之上阴云密布,却是暴雨将至。雷声一动,孙眠鹤那游魂立时虚晃起来,少君吃得一吓,立时幡然醒悟,急朝他挥手道:“速速回去!雷光之下,小心魂飞魄散!”孙眠鹤知道个中利害,哪里还敢犹豫,瞬时逸走。葛年道:“震雷电光之下飞行赶路,为道家所忌。那黑水妖道也必然休憩,咱们若是徒步寻去,只怕中了他的暗算埋伏。莫若在此寻个落脚之地,待雨过天晴,再寻不迟。”少君觉她言之有理,便按下云头来。
两人此来,不知不觉中,早便过得申山,却是到得鸟山地界。这鸟山之上遍生桑树,此时结满桑葚,墨绿之中,淡红点点簇簇,颇有田园之风。山脚之下,有一带白水,正是辱水。这辱水两岸,夹生无数楮树。这楮树叶片颇似乎葡萄新叶,枝枝叠叠,翠绿无极。这辱水岸边一处,有一断崖,正可避雨。才刚歇憩,却突见前方一处水流之上,妖气弥漫,葛年只望得一眼,立时道:“是鼠妖!”少君心中一跳,立时道:“难道是苏岐山?”葛年迟疑道:“他重伤之下,落入恶水,哪里还有命在。”少君眉头一皱,道:“我乡里之中有句俗谚,熏不死的兔子,淹不死的耗子。这鼠妖岂会溺水?”正说话,却见河面上金光一闪,那妖气立时荡然无存。葛年虽未瞧得真切,却有些机智,蹙眉道:“那水下有古怪,这鼠妖不像遁走,倒像是被道法收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