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对表姑总是无怨无悔的,总说,你姑说说啥了,我跟你姑说说啥了。并且不嫌絮叨地重复一遍又一遍。意思是他给表姑放牛是应该的。表姑是知轻知重的,她也真是知情达理的热心人。这些年不管是在伺弄牲畜上,还是阿爸吃穿上,都经常得到表姑和她女儿女婿的照顾。
现在,表姑在牛栏里挤了半桶牛奶,拎着放到大门口,走到窗前隔着窗玻璃告诉我:“小子,你阿爸醒了告诉他,我把奶皮子放到灶台上了,别忘了收起来,别让狗进屋吃喽。你帮你阿爸松牲口的时候别忘了给他带点白开水。我已经把白开水灌到保温杯里了,也在灶台上放着呢。”
我说:“知道了。”
表姑就转身走了。表姑的头发全白了。满头银丝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阿爸忙完巨款的事,回来坐着抽烟,很不放心似的,说:“今天晌午我不睡了。”
可是抽了两袋烟,还是困得歪躺下去。我把枕头放到他的头下,他就势躺得舒服点,睡了。
表姑叮嘱的时候,他醒了,却问:“谁说话?”
我说:“是表姑。”
阿爸说:“噢。”
我说:“表姑又给拿了奶皮子,还给你灌好了水。”
阿爸说:“我知道,不是放在灶台上了吗?”
我就笑了。
这时,老王就到了。
老王进屋很大声地说:“小老弟记不记得我了?”
我拉他坐下,也让同来的两个人坐下。
把阿爸的烟笸箩递给他们,让他们卷烟抽。
我向阿爸介绍客人。
我说:“阿爸,这是看草堂工地的老王。”
阿爸忙过去热情地和老王握手,迷迷糊糊的自豪的说:“我小子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了。老王,你免贵姓啥来着?”
老王知道阿爸睡糊涂了,说:“姓王,我姓王。”
阿爸想了想,笑了,说:“对,老王老王,应该姓王。”
老王说:“我这是来求小老弟来了。”
阿爸摆摆手说:“你别管他叫老弟,他才多大点年龄?叫小子!”
老王笑着说:“求人三分低气。我这不是来求他办事吗?”
阿爸说:“随便随便,谁高摆?谁低气?人都是一样的。”
接着老王就说了所求之事。说是他吃过早饭,抽了支烟,呆着没事,就想他孙子了。恰巧,有个过路的四轮车,一问,顺路,人家还挺好,让搭车。老王用方便袋装了几块兔子肉,给孙子带回去。坐在车上,怕兔肉弄埋汰,始终拎着。到家一看,孙子在家,一问儿子放羊去了,儿媳和搭具的种地去了。
老王摸摸兔肉,已经不热了,但也不凉。不凉不热的就让孙子吃吧。十二岁的孙子一边写作业一边把几块兔子肉都吃了。吃完困了,就睡了。
儿媳妇回来做饭,儿子回来饮羊。都忙完了,吃饭。叫醒孙子,孙子糊涂了。拍手打掌胡说八道。送到镇里让大夫一看,大夫说是惊吓,吃点镇静药就好了。
镇静药吃了,孙子还不好,都疑心是癔病,就来了。
阿爸说:“治病要紧,去吧。”
我们出来,老王儿子让我坐他的摩托车。路上,老王儿子忍不住发牢骚:“小师父不是我埋怨老人。说不上在哪儿整的兔子肉,瞎给孩子吃。现在食品卫生多关键呐?他不懂,说他,他还挺委屈。现在的老人呐,没个整!”
老王的儿子住着五间瓦房,院子很大,大门左侧是一溜红砖墙丝棉瓦顶棚的羊栏。该是羊吃草的时候了,人还不放它们出去,性急的羊抗议性地嚎叫着。
老王的儿媳妇圆脸,短鼻梁,两廊横肉隆起。这个人心狠。果然,她和我客气两句之后,冷下脸来,说:“没事找事,我他妈看呐,这日子没个他妈过!”
老王和他儿子都蔫巴巴不言语,就连陪他们接我的小伙子脸上也不活泛了,小声对我说:“别往心里去。我这个叔伯嫂子脾气不好,人好,心不坏。”
老王的孙子是个胖墩。在炕角呆坐着,两个妇女一边一个守着他。
我一看,他脸上青气竖贯三才。再一看,他的元神急切而恐惧地在他头顶上方徘徊,游移。
老王的孙子看见了我,恶叨叨地问:“你又干啥来了?”
我觑见哈巴狗老么附在他的身上。
我说:“兔子肉也吃了,你走吧。”
哈巴狗老么借口传音。老王孙子说:“屁屁屁!滚滚滚!老王扒了我的皮,啃了我的肉,扔了我的骨头。你上嘴唇和下嘴唇一碰,让我走我就走?告诉你,我先让老王愁肠百结家产破散,再让他骨断筋折痛苦不堪。”
我伸手掏金簪子,却掏空了。这时才想起借给胡乌托娅了。
老王的孙子说:“你还想用金簪子折腾我吗?哈哈,让胡乌托娅弄丢了。你再也别想找到它了。这事你想不到吧?唉,一江春水哪都流,君有欢喜也有愁啊!”
我的心神慌乱起来。胡乌托娅怎么会把我的金簪子弄丢呢?那是我的命啊。没有金簪子,我还怎么约铃鸽儿呢?我的心火烧火燎地着起急来。可是我不能慌乱,我要稳住心神。
我闭上眼睛,见胡乌托娅和其其格在娱乐园的水池边散步。细看,看不清了。
我说:“我数三个数,你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
老王孙子哈哈冷笑,说:“我也数三个数,再不走,我可要泄密了。”
我抽出背后的马鞭子,在老王孙子面前摇了摇。老王孙子蔫了,躲到一个妇女身后,恐惧地叫:“妈,妈呀,快让他滚!”
老王的儿媳妇上炕抱起儿子,说:“小师父我先问问你,你是不是要用马鞭子打我孩子?要是这样可不行。”
老王鼓鼓勇气,挤出笑脸对儿媳妇说:“你听小师父的。”
老王儿媳妇对他怒目而视,呵斥道:“闭嘴!都他妈装犊子。”
老王孙子搂住他妈的脖子,说:“妈,我好好的让他们来干啥?”
老王的儿媳妇说:“对,让那些装犊子的都滚蛋!”
老王孙子说:“让他们这么走便宜他了。妈我告诉你,你快去告诉胡乌特,他丢的二十万块钱,被拿鞭子那个人的阿爸捡去了,藏在……藏在……”
老王儿媳妇问:“藏在哪儿了?”
老王孙子抬手给他妈一嘴巴,恶声道:“我要知道我能不说吗?”
老王儿媳妇抓住儿子的手,央求道:“儿子不要打妈,妈的好儿子不打妈。”
她又不好意思地向两个妇女解释:“这孩子就是脾气不好,来气了连踢带打的。”
两个妇女都点头表示理解,一个说:“长大就好了,现在是小孩儿,打几下就打几下吧。”
另一个说:“长大就不能打你了。到那时候你也老了,不抗打了!”
老王孙子忽然哭了起来,连踢带挠,大声嚎叫:“让他们滚,让他们滚!”
老王儿子上前帮媳妇控制儿子的手脚,请示道:“怎么办?听孩子的吧?”
老王儿媳妇百忙中咬牙切齿地骂丈夫:“我操你瞎妈呀!你们都替好人死了吧!”
老王儿子来火了,回头朝老王大声说:“回工地吧!”
老王的眼泪一下子盈满了眼眶,两只手互抠着指甲,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拉我出了门,悄悄把眼泪擦掉了。
老王的叔伯侄跟出来,怜悯地看着老王,说:“我送你回工地。”
老王忍了忍心酸,说:“我好说,不等天黑我也走到了。你把小师父送回去就行了。”
老王的叔伯侄说:“你们俩都坐吧,这摩托车能驮动。”
老王也就不推脱了,让我坐到中间,他坐后面。摩托车就出了院门。
我回头看,没人送出来。老王也回头看有没有人送出来,也没人,他就又悄悄哭了。他的双手扶着我的肩头,擦眼泪的时候就一只手扶着。有时候刚松开一只手要擦眼泪,摩托车一颠,他就顾不得擦了,那只手紧忙回来紧紧抓住我的肩。等摩托车走稳了,才松开手去擦眼泪。
我想不起劝解他的话,就一声不吭地希望快点赶到工地。
可是老王的家离工地太远了。我的屁股都坐酸了也没到。老王哭够了,心里的酸水也淌没了,情绪好了起来,自言自语:“去他妈的吧,哪块黄土都埋人,死哪儿算哪儿吧!”
我没言语。他的叔伯侄没听到他的话,也没言语。老王顺嘴又说:“我将来就让胡老板给我买个棺材,我死了求他往深了埋埋,不留坟头。让这些鳖犊子上坟烧纸都找不到地场。”
我们赶到工地,太阳已经呈现出往下坠的样子了。老王恢复了好情绪,在工棚门口显示出主人翁的仗义劲儿。他站到高包上向在开车挖土的吉力格喊:“吉力格,把钥匙拿来。”
吉力格在车的轰鸣中没有听到。老王就又喊几声,并且连连招手。
吉力格就闭了车,跳下来往这里边走边说:“咋地了?你不是说住两天吗?”
老王说:“住啥两天?耽误时间长老板该不乐意了。”
老王的叔伯侄要回去。老王说:“回去能行吗?吃饭!吃完再回去。”
那个人执意不吃,骑上摩托车。
老王说:“孩子好了让你哥给我打个电话,他知道吉力格的电话号。告诉他们不用惦记我,我在这里有吃有喝还不累。告诉他们不用来看我,家里挺忙的。有时间我回去。”
那个人没言语,骑摩托车走了。
吉力格打开门,对我说:“还有兔子肉呢,我让老王给你留了。你俩吃吧。”
老王说:“哪有了?让我给我孙子拿家去了。”
吉力格笑笑说:“你啥也留不住。得了,你俩呆着吧,我得干活去。”
老王说:“晌午吃的啥?”
吉力格说:“回家一趟连一口饭也没混出来?”
老王说:“我孙子病了。这不是请端灯给孩子治病去了嘛。”
吉力格说:“饭菜都吃光了。你自己做吧。”
老王说:“你忙你的,我做,眨眼功夫就能做好。”
老王让我坐在他的铺位上,放开他的收音机,让我听蒙古书。他出去做饭。
我坐在铺上心不在焉地听着蒙古书。
蒙古书蒙语是乌力格尔。用潮尔或四胡琴伴奏,边说边唱。讲述的内容有谈狐说鬼,神话传说,历史演义等等。这种艺术形式的广播电视节目在东蒙地区颇受农牧民的欢迎。平时我也爱听,现在心里有事,就听不进去了。
老王做好了饭菜,端上来,自己倒了一杯散白酒,又要给我拿啤酒。
我死活拉住他。我说:“我不吃饭,也不喝酒,只想打听一件事。你能告诉我,比让我吃饭喝酒还强。”
老王坐到饭桌前,说:“那你就说吧,想知道啥?”
我说:“胡老板家死的那只小狗是不是让你们吃了?”
老王紧着吃几口菜,他是真饿了。他又啁了一大口酒,他是真爱喝呀。他说:“你可别乱说这事。让胡老板知道不好。”
我说:“我不说。”
老王问:“那你问这事干啥?”
我说:“我随便问问。”
老王说:“跟你说说也没啥。那只小狗,让我们几个烀吃了。以前的小车司机姓黄,我们都管他叫小黄。那只小狗翻车摔死了,老板娘让小黄埋上。我一看还软乎呢,埋上白瞎了。我们几个一人给小黄五块钱,就把小狗买下来剥皮烀吃了。刚才我孙子大喊大叫的骂我,是不是让那只小死狗附体了?”
我说:“是。”
老王一愣,紧忙吃菜喝酒,然后说:“这可咋办?小师父你可要帮我这个忙,把我孙子治好。我不白用你,等我开支我给你二百块钱。”
我说:“你不要给我钱,你能把狗骨头找到就行了。”
老王摊手说:“哪找去?我们怕老板发现,扬到烽火台的地基里了。”
我说:“能不能扒出来?”
老王说:“还扒啥呀?那么几块小骨头,扬到七八百车土里,咋找?神仙来了也找不到啊。”
我的心一下子冰凉,说:“这可坏了。”
老王问:“找不到小狗的骨头,我孙子就没救了吗?”
我说:“那倒不是。”
老王长出口气,继续吃喝,说:“那就不用上火。小师父,麻烦你费费心,用别的方法把我孙子治好吧。”
我说:“以后再说吧。你孙子好不好也自有他的爸妈管。你就别操心了。”
老王蔫了,沉吟半晌,说:“我真不该管他们。他们快要把我的心伤透了。”
我怕他絮叨,就走出来,到吉力格的挖掘机旁和他相视一笑,看他挖土往翻斗车上装。在草堂的洼塘北面,几个又高又大的土包堆起来了。我猜想那些大土包就是他们要建的烽火台。
翻斗车走了。吉力格闭了车,坐在车上问我:“老王的孙子病好了?”
我说:“他儿媳妇不让治。”
吉力格说:“那娘们儿是个母夜叉。老王爷俩都怕她。你别管他们的破事儿。让那娘们儿闹死心。”
我问:“你们堆的是烽火台呀?”
吉力格说:“不是,烽火台是绕着草堂外围建的。洼塘这儿的几个大土包堆的是蒙古敖包。一共五个,说是上面还要像别的敖包那样堆上石头。胡老板真有钱,这五个大敖包要建成世界第一大敖包,比沃德勒的苏力德敖包还要高。等建完你就来看热闹吧。”
我问:“烽火台建在哪里?”
吉力格在车上向远处一指,说:“远处那些大土包都是烽火台。这胡老板真会琢磨,等那些烽火台建成了,晚上一点,肯定好看。”
我心里担忧我的别头簪子,就求吉力格给其其格打电话。
吉力格拨通了,在车上探身把手机递给我。
其其格说:“喂,吉力格呀?”
我说:“我是端灯小先生。你是胡乌特家的吗?”
其其格马上热情起来,说:“师父啊,真是谢谢你了,你的别头簪子真管用,托娅回来之后可正常了。”
我说:“可不要让她把簪子弄丢喽。”
其其格说:“哪敢弄丢啊?托娅天天带在身上呢。”
我说:“别让她出去,出去不好。”
其其格说:“好,我记下了。我告诉她。”
其实,胡乌托娅出去走没什么不好的。我只是担心她把我的簪子弄丢在外面,不好找。
我又问:“你确定簪子现在还在她身上吗?”
其其格说:“刚才还摆弄来着。托娅怎么不见了?欧,回来了,托娅,金簪子是不是在你手上?”
胡乌托娅接了电话,说:“师父,太感谢你了。有机会到镇里来,我请你去歌厅。”
我说:“歌厅我就不去了。你千万别把我的簪子弄丢。它不丢,我就阿弥陀佛了。”
胡乌托娅说:“师父放心吧。我看它比看我的命都重要。你放心吧,过几天我好了就给你送回去。”
电话挂了。吉力格奇怪地问:“你咋把金子做的东西借给人了?”
我说:“借胡乌托娅用用。她家那么有钱,能在乎这个吗?”
吉力格说:“有钱人就不爱财了?”
我的心又忧虑起来……
我表姑得病的消息,我是晚上躺下准备睡觉的时候知道的。
我表姑的女儿良柱在窗外急慌慌地叫我阿爸。
阿爸问:“良柱咋地了?”
良柱在外面哭了,说:“大舅,我妈病了,像得大邪了。你快去看看吧。六小儿在家把着她呢。不把着她,她偏要上吊啊!”
阿爸说:“你别哭。让你老弟去看看,你老弟专会治这个,手到病除。你放心回家吧,我这就叫他去。”
良柱说:“可快点啊!”
阿爸手忙脚乱地跑到我的屋里叫我的时候,我已经穿好了衣服。
阿爸慌慌张张地说:“小子,考验你的时刻来临了。今天才能考验出你是英雄还是狗熊。你姑病了。你无论如何也要治好她。这是阿爸求你的事。”
我把马鞭子背上,说:“看看再说。”
阿爸打着手电,出门就小跑起来。我也只好小跑着跟上他。他却说:“你是老老头儿啊?不是老老头儿咋就会在老头儿屁股后面跑?”
我只好加快脚步超过他。我们两家前后院,没用五分钟就跑到了。
表姑病得不轻。她青面透出煞气,双目狞视前方,满头白发蓬松而起。表姑的女儿女婿摁她坐着。表姑身子不能动,嘴里却说话说得直冒沫子。她见我和阿爸进来,狰狞地尖笑起来。
阿爸上前颤声问:“妹子啊,你这是咋地了?”
表姑恶叨叨地说:“你别装好人,你把胡乌特的二十万块钱藏到哪儿了?”
阿爸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忙扶起他。阿爸周身抖成一团,向表姑摆手说:“妹子,你可不要害大哥呀。咱哥俩从小就好,这些年大哥把你当啥似的。你别瞎说呀!”
表姑闭紧双眼,缩紧脸皮,紧皱双唇,一言不吭。
阿爸凑到表姑近前,又说:“妹子,我是你大哥呀。你大哥要能捡到二十万块钱那可好了,早美死了。哪能还天天放牲口呢?”
表姑忽然睁开眼睛,双目射出寒光,同时呸的一口,把一口口水吐到了阿爸的脸上。
良柱摇摇表姑,说:“妈,这是我大舅,你连我大舅都不认识了?”
阿爸抹掉脸上的口水,说:“不碍事,你妈病了,我不生气。小子,快给你姑治啊!”
老兄说的太对了!从明天开始,每天早九点晚七点更新(题外话除外)。请朋友们届时来捧场!
(想到朋友们来捧场,就兴奋得我不行,说句蒙语。)塔拉汗吉纳!
我抽出马鞭子,怒目看着表姑,说:“你个癞皮狗!偏要我把你的三魂打散吗?”
不料,阿爸在我嘴巴还没闭上的时候,就抬手给了我一巴掌。不重,显示出他心疼我,舍不得打;他把我脸打疼了,说明我真惹他生气了。
阿爸说:“你个畜生!这是你姑!”
我哭笑不得,收了马鞭子,委屈地说:“阿爸,我是在给姑治病。”
阿爸说:“治病还偏得骂人吗?你个小混蛋!”
我说:“你这样我治不了了。”
阿爸气势汹汹又照我屁股踢一脚,骂道:“你个小混蛋,还跟我摽劲呢。快点治!不快点我踢不死你!”
我说:“你在这儿我治不了。”
阿爸这回没生气,想了想,问:“我到外屋等着不碍事吧?”
我说:“你拿上火叉躲到门后去吧。”
阿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阿爸到外屋,端起表姑家的烧火叉,躲到门后,那样子好像就要有敌人来攻击他似的。
我看阿爸躲好了,又到表姑跟前,用马鞭子在她脸上划了三圈,问:“走不走?”
表姑说:“休想!”
表姑说完闭上眼睛,一副放赖的表情。
我狠了狠心,照着表姑的胸口就要抽鞭子,却忽见她家的灶神挡在中间。
灶神说:“端灯小先生,你怎么糊涂了?这么个糟老太太,能经得住鞭子吗?你驱走了邪灵,她的实伤怎么办?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你能安逸吗?”
我为难道:“我没别的办法了。”
灶神拍拍我的脸蛋,笑着说:“你真是该打!遇事为什么不动动脑子?”
我问:“怎么动脑子?”
灶神刚要说话,附在表姑身上的哈巴狗老么忽然蹿出来,一口咬向灶神的肚子。灶神吓得往旁一闪。
这一口咬空了。哈巴狗老么穷追不舍,连连向灶神咬去。
灶神吓得归还本位,爱莫能助地看看我,闭上眼睛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我从灶神刚才恐慌的样子上看出,他对哈巴狗老么真的惧怕。这说明经过这两天的行动,已经使哈巴狗老么的三魂具有了更大的能力。
可是这灶神不能帮我,下来走一趟是什么意思呢?他让我动动脑子。这用他提醒吗?
我说:“老么,咱俩讲和吧。我有更要紧的事去做,我实在没有精力和你扯皮了。”
哈巴狗老么附在表姑身上,表姑就冷笑道:“真服了?”
我说:“真服了。”
表姑说:“那好。你先把马鞭子烧掉。”
我说:“这个好说,还有呢?”
表姑垂头沉吟半晌,再抬起头时竟有些不好意思。她的表情中显示出和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少女的娇羞。她说:“跟你说点文明磕儿吧,你要把你神识聚敛的元气给我。我的脾气你也看出来了,越来越暴躁,这真是我自己也没办法克制的事。其实我也不愿意这样。我需要调柔,我需要平静,我需要蜻蜓点水,我需要雾里看花。这些都达到目的,我就满足了。”
我说:“还有呢?”
表姑闭上眼睛,说:“让我想一想啊。”
我的大脑飞快地旋转着。我怕哈巴狗老么起疑心,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地上来回踱步。我看到炕角处扔着一根牛头绳。
我捡起来,问:“这绳子放这里干啥?”
良柱说:“你姑要拿它上吊。”
我说:“噢,这可不能让她吊上,吊上没个好儿。这绳子太结实了。”
在东蒙地区,许多人家种土名叫苋麻的植物。秋季成熟了,割回来放到场院里,打下麻籽用石磨压成细面,用箩除去壳屑,油汪汪的细面能做出香喷喷的人人爱吃的麻豆腐。苋麻的秆捆起来放到水坑里沤,把表皮沤得脱离主杆。这表皮就是麻。苋麻的用处大,女人纳鞋底的细绳,犁杖套,牲畜缰绳等都离不开它。表姑家的牛头绳里不光有苋麻,还加了马鬃,这就使绳子更加坚韧耐用。
这根牛头绳,我一看就知道是阿爸拧的。我家有经车子和绳车子。用经车子把苋麻和马鬃纺成经子,经子就是上了劲的半股绳。然后用绳车子拧成绳。一根成品绳子是要经过好几道程序才能完成的。阿爸在拧这根绳子的时候,肯定曾为它的结实耐用使表姑高兴而自豪过。可现在竟被她选作上吊绳。
我把绳子挽作一团,扔到炕坑里。我想借机再听听灶神的提示。可他这时好像把该干的活计都干完了的阿爸,毫无心事地休息了。绳子被没有熄灭的灶火引燃了。灶口闪动着明明灭灭的光亮。
我思忖着。灶神让我动动脑子。“动”字是“云”字加“力”字。云者,高也;力者,力量也。“动”字重复使用,既是很高很高的地方,力量很大很大。脑子是什么意思呢?“脑”字左边是“月”字,月是月亮;右边的部分是“凶”字拆开使用,即凶的意思。月亮逢凶,必定太阳得势,太阳有什么特性呢?温暖光明!
呔!想到此端灯小先生恍然大悟。动动脑子即是在很高很高的地方,有力量大大的光明子。
不过,我不能太草率行事,别忘了忙中出错啊!
我在“动动脑子”四个字中选用一个主要的“脑”字,起得雷水解卦。三爻发动临门户,即是此时。变为雷风恒卦,体用比和,诸事可为。只可惜木旺之卦在初夏休囚。好在本卦坎水可解朎之火,帮扶变卦之木。暗示我谋事有成。主卦坎水变巽木。水可随意流淌,类似仰巴颏撒尿,巽木有风的含意。风者,浮动升腾也。
这就是告诉我别顾肉身,只凭元神行事,去求光明子啊。
癞皮鬼王那天的教导真是有用。若不是他提示,我哪能知道有光明子呢?感谢的话以后再说,现在我忙呢。
我几步到了阿爸身边,向他耳语几句,阿爸点头,操起铁锹收了一锹干牛粪,等在一旁。我把马鞭子连同鞭套摘下来,从灶口的火底下深深插入下面的土里。阿爸把一锹牛粪甩进灶坑。瞬间灶口一暗,逐渐又亮了。
我趴到阿爸耳边再次叮嘱,千万不可让灶坑灭火,一旦灭火,这鞭子就会被毁掉。
此时阿爸一点主意也没有,我就是他的司令,让他干啥他干啥。
我又告诉他:“我吉人自有天相助,不管怎么样,你都不用着急上火。另外,千万照顾好我的坐骑阿古艾。这几天我可能要神经失常。”
阿爸连连应诺之后,也趴到我耳边,说:“小子,你不会出什么事吧?”
我小声说:“我算定我要病几天,你别怕。几天过后,一切正常。”
我看看灶火旺烧起来,便到表姑跟前。
这时,哈巴狗老么已经想好了还有什么要求,表姑就睁开了眼睛。
我问:“我已经把马鞭子烧了。还让我咋样吧?”
表姑双目紧闭,高兴地笑了,然后才睁开眼睛,语重心长地说:“端灯小先生,你不要怪我,我对你的不恭行为,全是因爱生恨。你不要和我计较啊。”
我说:“我彻底服从你了。但我有一个条件。”
表姑说:“其实,现在跟我讲条件已经晚了。可是我不想让你心神散乱影响你的肉身,我答应你,你有什么条件?”
我说:“这件事上仇怨百结,你要放宽心,不能……”
表姑问:“不能什么?”
我说:“呸呸呸!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表姑说:“刚才我吓了一跳,又以为你跟我玩儿什么道眼子。你生气我倒放心了。”
我说:“那好吧,你出来吧,跟我走。”
表姑哈哈冷笑,说:“这话由我来这么说,你出去吧,我要进去了。”
我说:“随便。”
表姑说:“你不用一脸懊丧,我与你的意趣会合二为一。我就会变成你。你呢,会在我的支配下享受许多许多许许多多的快乐。你应该感谢我呀!”
我不耐烦地说:“屁屁!不爱听!我走了。”
我意念稍动,引出元神升入空中。回头看时,我发现哈巴狗老么从表姑身上闪下来,喜不自胜地进入我的肉身,我的肉身顿时兴奋得手舞足蹈,不客气地打开表姑的碗橱,操起一块带肉的羊骨头,捏起两张奶皮子,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甩手扔到地上,然后飞快地跑出屋门。
第十九章 身陷八卦阵
我的元神在空中飘飞了很久。若在平时,我能够随心所欲地使元神起起落落。就像我元神与肉身合一时可以随便活动一样。可是我犯了酒肉戒,元神昏愦,离体之后就像人处在大醉之中,意识和四肢都不太中用。比如说现在,我随风飘飞,晃晃悠悠迷迷糊糊,老半天没想起要去哪里。后来我琢磨,元神出窍不会是为了这么飘着玩儿吧?
我拍着脑袋想了又想,才记起去找勒特诺尔土地神,求他带我去见勒特诺尔地母,再求勒特诺尔地母带我去见光明子,再求光明子帮我想办法脱离窘境。
这几个环节挺简单的,可是我却想了老半天。等我想明白了,向地面上一看,已不是熟悉的勒特诺尔地盘。
我吃了一惊,这下坏了。如果我飘到别的地方去,再找勒特诺尔土地神就费劲了。那地方也会有土地神,但这事就像张三不能到李四家指手画脚管事儿一样,每位土地神的管辖区域是有限的。
我向下再看,地面上是大片大片的碱盐滩和沙坑子。上面白的多,绿的少。一想就知道这里的生态条件不太好。好在我也不是要在这里种地养牲口过日子,生态条件对我没啥影响。落在这里打听一下勒特诺尔,再飞回去。然后找到土地神的坛城,即使找不到也没关系,我可以诵咒召请他老人家,把我领到勒特诺尔地母的坛城去。
这么想好之后,我在空中缩成一团,大头朝下使劲。不料,劲猛的气流把我吹得像风车那样转了起来。我头晕目眩,忙闭上眼睛,心想,这么转一会儿就到地面了。可是这种旋转久久不停。
我估算,以牛的速度降落,也快到地球的那半球了。怎么还没有着陆的感觉呢?
我睁眼一看,尽管眼睛有些昏花,也分辨出离地面还是刚才那么远。我还是在原来的高度随风飘飞着。刚才变化的只是我的形态,运行的速度没有变化。这就像人拿一袋粮食骑在毛驴上,背着扛着只是人的事,和毛驴前进的步伐是没有关系的。
这可就麻烦了。照这样飞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四下望望,空旷旷旷,连块云彩都没有;向下望望,离地面至少有五百米距离。焦急中,我埋怨地球的吸引力太差了。可是埋怨不埋怨只是我自己的事,地球不会因为我对它有意见而改变它的构造。
我正无计可施之时,一群大雁忿忿不平地从北方往我这边飞。
我奇怪地注视着它们。这个季节,大雁都是往北飞的,这群大雁怎么往南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