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坑缓更 猎魔人长篇小说第五部 《湖之仙女》

城堡高墙之外,暴风雪呼号咆哮着,而城堡内燃烧着原木,火光摇曳。叶妮芙沉浸在温暖中。她现在住的这间牢房确确实实比她之间住的那间潮湿的牢房好很多,而她之前的两个月都是住在那里的,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冷得牙齿直打战。她被监禁着,失去了时间的观念,而囚禁她的人也不急于告知她日期,但她确定的是现在是冬天,是十二月,或是一月。
“吃吧,叶妮芙,”维格弗兹说。“别愣着了。”
女巫没让尴尬或是意外发生。她几乎未伤愈的手指僵硬而笨拙,很难拿住刀叉,她只得慢慢地吃着。她决不会用手进食,她迫切地向维格弗兹和其他在场的客人们展示着自己的优越高贵。尽管她不认识其他在场的任何人。
“我不得不非常遗憾地通知你,”维格弗兹用手指摩挲着杯柄,“茜瑞,也就是你的被监护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你只能责备你自己,叶妮芙,以及你愚蠢的固执己见。”
在场的一位客人,是一个有着深色头发的小个男人,大声地打了个喷嚏,然后用麻纱手帕擦了擦鼻涕。他的鼻子红肿,毫无疑问堵塞住了。
“祝你健康,”叶妮芙说到,完全没有因为维格弗兹愤怒的话语而感到沮丧。“你怎么染上了如此严重的感冒?你洗完澡后有站在暖房里吗?”
另一位客人,年纪更大些,高挑而瘦削,有着一双不自然的苍白色眼睛,他笑了起来。感冒的那位客人因为愤怒而涨红了脸,向女巫小鞠了一躬,然后用一声简短的鼻音感谢了她。但没有简短到可以隐藏起尼弗迦德的口音。
维格弗兹转过头看着她,他的头上没再戴着金色的挂饰,眼睛上也没有架着镜片,但他看上去比夏天时更糟糕,当时叶妮芙第一次见到他身负重伤。他的左眼已经成功地重生了,但是比右眼小很多。此番此景令人惊骇。
“你,叶妮芙,”他拉长了音调,“也许认为我说谎欺骗了你。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女孩的死讯对我的打击与你相比不遑多让。我为了她殚精竭虑谋划良久,这和我自己的未来息息相关。现在茜瑞死了,我的计划也随之流产。”
“太棒了。”叶妮芙几乎难以握住餐刀,她笨拙地切割着第二道菜里的猪排。
“恰恰相反,”男巫继续说,“对你来说茜瑞只不过是一种愚蠢的感情寄托,是你的不孕和愧疚等量结合而成的产物。是的,就是如此,叶妮芙,愧疚之情的寄托!在你积极地投身于基因实验之后,就是那时茜瑞来到了这个世界。因为实验者缺乏相应的知识,这个实验最终在意外中失败了。”
叶妮芙向他无言地致意,同时祈祷着杯子不要从她的指间滑落。她慢慢意识到她至少有两根手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许是永远,都会僵硬不动了。
维格弗兹哂笑她的动作。
“太迟了,”他紧咬着牙关说,“你必须知道,叶妮芙,我有足够的知识。如果我能得到这个女孩,我会好好运用自己的知识。事实上,你没什么可后悔的,即便你现在干涸贫瘠犹如一片荒漠,我也想要唤醒你细若游丝的母性,不仅是给予你一个女儿,甚至是一个外孙。或者至少是人工外孙。”
叶妮芙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内心却早已是怒火中烧。
“抱歉打搅了你的小幽默,亲爱的,”巫师冷冷地说。“因为我还有个关于猎魔人的坏消息,利维亚的杰洛特也死了。是的,是的,就是那个一直与茜瑞在一起的杰洛特,而茜瑞是你寄托了类似亲情、愚昧、难堪和反胃感情的人。要知道,我们亲爱的朋友猎魔人,在热烈而壮观的景象中与这个世界告别。见过此番景象,你应该毫无懊恼了。关于猎魔人的死,你不应该在任何层面上感到愧疚。所有的责任都在我。尝尝这些蜜饯梨吧,它们真的很好吃。”
叶妮芙那紫罗兰色的眼睛闪烁着仇恨的光芒。
维格弗兹笑了起来。
“你的意念如此强烈,”他说,“的确,倘若不是你的抑魔手镯,你的眼睛早已将我烧成灰烬了。但既然抑魔晶石起了作用,你便无法焚烧我,只能看着。”
患了感冒的男人不停地打喷嚏、擤鼻子、咳嗽,直到自己涕泪横流。高个男人用他的死鱼眼不甚愉悦地看着他。
“莱恩斯先生在哪?”叶妮芙问道,特意强调了这个词。“莱恩斯先生,他答应了我很多事。还有斯基鲁(Schirru)先生在哪?他从不错过能揍我的机会。还有我的护卫,本来暴戾又残忍,最近却变得畏畏缩缩的像个懦夫?不,别回答,维格弗兹。我想我知道答案。你刚才所说的都是谎言。茜瑞和杰洛特从你手上逃跑了,同时还造成了你的人血流成河。现在你想如何?你的计划已经失败了,你梦想得到的力量也已经随之灰飞烟灭了。女巫们和迪科斯彻(Dijkstra)日益迫近。所以你不无理由也不无遗憾地停止了折磨我。随着恩希尔皇帝逐渐收紧了他的猎网,情况变得非常非常糟糕。Ess a tearth, me tiarn? A’pleine a cales, ellea?”
“我听得懂上古语,”那个感冒了的尼弗迦德人说。“我的名字是斯特芬·斯科伦(Stefan Skellen)。虽然现在我自己也是捉襟见肘,但是与你相比我相信我的处境要好很多,叶妮芙女士。”
说完这番话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开始咳嗽起来,用已经湿透了的手帕擦了擦鼻子。维格弗兹用他空闲的手拍了拍桌子。
“别闹了,”维格弗兹转动着他那只令人毛骨悚然的小眼睛。“叶妮芙,要知道我已经不再需要你了。事实上,我应该把你绑在麻袋里然后扔到湖里去,但是我倾向于在忍无可忍的时候才会这样做。直到出现允许或是强迫我做出别的决定的情况之前,你都会被单独监禁。但是我警告你——别给我添任何的麻烦。如果你再次妄图利用吃饭的机会偷袭,我便不会再浪费时间通过这个管道给你投食了。我会让你忍饥挨饿。如果你试图逃跑,我给守卫下达的命令非常明确。那么现在,再见。除非你还没吃饱……”
“没有,”叶妮芙站起身,把餐巾揉成一团扔在桌上。“可能是我吃的什么东西的原因,但是在场的各位的确让我很没胃口。再见,先生们。”
斯特芬·斯科伦一边打喷嚏一边咳嗽。有着苍白色眼睛的高个男人愤怒地打量着她,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维格弗兹移开了他的视线。
如同平时一样,当被从一间牢房领到另一间牢房时,叶妮芙都试图弄清楚现在的时间,尽可能地获取一些可以帮助她计划逃跑的零碎的信息。如同平时一样,她很失望,她经过的走廊都没有窗户,毫无可能看见周边的郊野,或是任何能判断方位的标识。而心灵感应被两个沉重的手镯和她颈上的项圈抑制,这些饰品均是由抑魔晶石制成,有效地阻止了任何使用魔法的意图。
关押她的房间清冷幽暗,犹如隐世索居的隐者居住的小屋。然而,叶妮芙记得当他们把她从地下室移到这里时她有多高兴。地下室的地面常年积水,墙壁上渗透出的水混合着硝酸盐和盐分。他们给她吃残羹剩饭,老鼠们也能毫不费力地从她血肉模糊的指间分一杯羹。
两个月后,当他除掉了她身上的锁链,将她带出那里并允许她沐浴更衣时,叶妮芙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他带她来到了一间小屋子,在她看来这里堪比国王的寝宫,源源不断的琼浆供给——是燕窝汤羹,都是应该出现在皇帝桌上的御用品。接着一切都消失了。只一会,汤羹就变成了一滩肮脏的泥浆,床是硬板小床,而房间实则是一间牢房。一间狭小而寒冷的监狱,宽度仅有四步之遥。
叶妮芙咒骂着,叹息了一声坐在了凳子上,除了床这便是唯一的家具了。
他悄无声息地到来,叶妮芙几乎没有听见他的脚步。
“我的名字是邦哈特(Bonhart),”他说。“如果你记住这个名字,我会友善一点的,巫师。把它铭记于心。”
“滚蛋吧,猪头。”
“我是一个赏金猎人,”他粗声粗气地说。“三个月前,九月的时候,我在艾宾(Ebbing)抓到了你的那个小杂种——著名的茜瑞,就是你之前提到的那个。”
叶妮芙听得很仔细。九月。艾宾。抓住了她。但是她不在这。也许他在撒谎?
“那个灰头发的猎魔人曾在凯尔·莫恒受训。我让她到斗技场里去战斗,在观众的欢呼尖叫声中击杀对手。慢慢地,慢慢地,我把她变得更像一个野兽了。是我教会了她这个使用鞭子、拳头和靴子的角色。她学了很久。但是接着她从我手上逃走了,这个碧眼毒蛇。”
叶妮芙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她逃到了另一个世界。但是我们会再次相见的,我很确信。你知道的,巫师,我唯一遗憾的事就是你的情人猎魔人杰洛特被绑在刑柱上烧死了。我真想让他尝尝我的利刃,该死的变种人。”
叶妮芙哼了一声。
“听着,邦纳特,或者随便是什么名字。别逗我笑了。猎魔人才不会乖乖就范。你没资格和他相提并论。你就只能狩猎一些小狗。只能狩猎小狗。”
“看这里,巫师。”
他迅疾地拉开了自己的衬衫,拽出一条挂着三个银色勋章的链子。其中一个是猫首的形状,另一个是鹰首或是狮鹫。第三个她没能看清楚,但是她觉得是狼首。
“这种小玩意,”她假装漠不关心地说,“你能在任何一个集市上买到。”
“这些不是从集市上买的。”
“随便你怎么说。”
“曾经,”邦纳特唏嘘地说,“比起那些怪物,好人们更惧怕猎魔人。怪物毕竟只会住在林子里或是山洞里,然而,猎魔人能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随意进出小酒馆,可以在祭祠、神庙、学校和操场闲逛。尊贵体面的人感觉受到了侵犯,于是他们开始寻找能够把这些桀骜不驯的猎魔人收束管教的人。他们最终找到了。但过程并不容易,也与他们的初衷相去甚远。但他们最终还是找到了能够解决问题的人。你看,我已经杀死过三个猎魔人了。这个地区不再会有变种人让诚实的公众感到心烦意乱了。如果有的话,我就会像对之前的那几个一样对待他。”
“说真的,”叶妮芙说,“你是在拐角用十字弓伏击他们吗?或是下毒?”
邦哈特把勋章收回了衬衫里,朝她踏了一步。
“你是在侮辱我,巫师。”
“正合我意。”
“哦,是吗?现在我会展示给你看,巫师,我在任何领域都能与你的猎魔人情人比肩,甚至更优秀。”
站在门口的守卫听到了牢房里传来碰撞声、哀嚎声和呜咽声立刻跳了起来。如果守卫曾听到过黑豹落入陷阱时的声响,他们一定会发誓说牢房里有只黑豹。
接着守卫们听到牢房里传出了可怕的咆哮声,如负伤的狮子一般,当然他们也从未见过或听过真正的狮子的咆哮,即使是在外套的纹章上也未曾一见。他们面面相觑。摇了摇头走进牢房。
叶妮芙坐在房间的一角,凳子的碎片散落在她的周围。
她披头散发,裙子和衬衫从上到下都开裂了,胸脯随着沉重的呼吸剧烈起伏。血从她的鼻子里流了出来,一块淤青迅速地显现在她的脸上,她的右臂上有些许抓痕。
邦哈特坐在房间的另一角,周围也散落着凳子的碎片,他双手抱着头。他的鼻子同样流着血,把他的胡子染成了暗红色。他的脸上有几道深深的血印。叶妮芙未及伤愈的手指虽然不是利器,但是抑魔手镯却有着极其锋利的边缘。
邦纳特的脸颊上,就在颧骨旁边,被深深地插上了一把叉子,那是叶妮芙在晚餐时悄悄偷的。
“只能狩猎小狗,”女巫喘息着,试图用剩余的裙子遮挡住胸部,“离大狗远一点,你对它们而言太弱小了,混蛋。”
她无法原谅自己,因为没能命中本来的目标——他的眼睛。但是当时目标在移动,况且,人无完人。
邦纳特咕哝着,站起身,咆哮着抓住了叉子,忍痛拔了出来。他恶毒地咒骂着。
就在这时,两名守卫走进了房间。
“嘿,你!”邦纳特咆哮着,擦去了脸上的血。“过来!把这个婊子按在地上,分开她的腿然后抓紧她!”
守卫们对视了一眼,然后目光移向天花板。
“你最好离开,先生,”一名守卫说。“别想着抓紧她或是强暴她了。这不是你的工作。”
“更何况,”另一名守卫低声补充道,“我们可不想落得和莱恩斯与斯基鲁一样的下场。”
***
康德维拉穆斯放下了画有一间牢房的纸。在画中,牢房里有一个女人低垂着头坐着,戴着镣铐被锁链拴在石墙上。
“他们囚禁了她,”她低声说。“而此时猎魔人在陶森特和的某个深色头发的女士在一起。”
“你是在谴责他吗?”妮妙尖锐地问道。“在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下?”
“不。我没有谴责他,但是……”
“没有但是。请保持安静。”
好一段时间之内,她们就这样静坐着,翻阅着文件夹里的印刷品。
“所有版本的传说,”康德维拉穆斯鉴别出了其中的一幅图像,“都认为这个地方,里斯-里恩(Rhys-Rhun)城堡,是传说的结束,是善与恶的抉择之处。所有的版本。除了这一个。”
“除了这一个,”妮妙点头。“除了这个鲜有人知被称作艾兰德的黑皮书(The Black Book of Ellander)的佚名版本。”
“黑皮书里说传说的结束是在斯提加(Stygga)城堡。”
“正确。这本书里描述的一些事件都与公认的版本有很大不同。”
“我在想,”解梦专家抬起了头,“图片里的城堡是这两座城堡里的哪一座?你的挂毯上绘制的城堡是哪一座?哪张图像是真的?”
“也许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传说结束的那座城堡早已被摧毁,如今杳无踪迹,这是被所有版本的传说都证实了的,包括艾兰德之书。没有任何一个学者论证的遗迹地点能令人完全信服。我们不知道,也可能永远不会知道那座城堡还在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但是真相……”
“历史的真相并不是那么重要,”妮妙尖刻地打断道。“记住,我们也不知道茜瑞真正长什么样子。但是看这里,在维尔玛·韦斯利画的这幅图中,以令人惊骇的孩童雕像为背景,与阿瓦兰奇的激烈争论的这个人,就是茜瑞。这毫无疑问。”
“但是,”康德维拉穆斯仍没有放弃,“你的挂毯……”
“描绘的是传说结束的那座城堡。”
长时间的静默。画卷翻动,沙沙作响。
“我不喜欢,”康德维拉穆斯说,“黑皮书这个版本的传说。太……太……”
“真实得令人感到可怕。”妮妙接着说完,摇了摇头。
***
康德维拉穆斯打了个哈欠,放下了由埃弗雷特·德恩霍夫二世教授(Professor Everett Denhoff Junior)撰写了编后记的增补版《半世诗歌》。她调整了一下散落在各处的垫子,把它们摆成一个适合睡觉的形状。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然后关掉了台灯。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只有从窗帘缝隙中透过来的银色月光照亮了一点点空间。今晚做何选择呢?她在床单间扭动着身体。是自然发挥碰碰运气?还是试试媒介?
过了一会她决定选择后者。
有一个模糊的梦境反复出现,但是她总是不能记住它的结尾,这个梦消失在众多的其他梦中,犹如彩色式样的织物中的一条线。一个梦似乎是逃离了她的记忆,但是她总能记得有这样的一个梦。
她很快就入睡了。她甫一闭眼,梦境就到来了。
夜空万里无云,月朗星明。在积雪覆盖的山坡上,她看见了葡萄园。参差不齐的墙垛和角落上的塔在夜色下显露出一个黑色的棱角分明的轮廓。有两名骑士都进入了空荡荡的院子里,他们都下了马,朝着门口走去。但是只有一个人走进了那个黑漆漆的洞里。
白头发的那个。
康德维拉穆斯在沉睡中梦呓,她在床上辗转反侧。
白发骑士顺着通向地底深处的楼梯走了下去。走过漆黑的走廊,他有规律地停下脚步,点亮铁支架里的火炬。阴影在墙壁和天花板上跳动。
接下来是更多的大厅、楼梯,接着是另一个走廊。然后是一间房间,这是一间半圆形的小屋子,墙边放着一些桶。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碎砖片瓦。接着走廊分了叉。两条路望过去都是黑漆漆的。白发骑士点燃了另一个火把。他从背后的剑鞘里抽出了剑。他踌躇着,不知道应该走哪一边。最终他选择了右边。道路漆黑而扭曲,地面上遍地碎石。
康德维拉穆斯在沉睡中呻吟着,极度的恐惧攫住了她。她知道白发人选择的那条路通向危险之地。但同时她知道白发人就是逐险而来的。
因为这就是他的专业。
解梦专家在床单里扭动着,呻吟着。她是一个梦者,梦者在此时会陷入使用解梦术时的神游状态,突然之间,她能够预见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了。
注意!她想要大声呼喊,但也知道她现在无法呼叫出声。注意,注意!
小心,猎魔人!
怪物出现在暗处,从他的背后悄无声息地向他凶恶地发起了进攻。它从黑暗中突然现身,像火光突然爆炸开来一样。犹如火舌一般凶猛。
(第二章完)
天色破晓,猎鹰振翼。
恣意通达,大用能无。
漆鸟振翼,其声习习。
呦呦好逑,霓裳何舞。
噫吁哀哉,悠悠我意。
琴瑟谐鸣,吾心所图。
爱之所向,情深伉俪。
天地纵合,离愁不蹴。


弗朗索瓦·维庸



猎魔人一路颠簸坎坷、行迹匆匆、不曾停歇,但他却几乎整个冬天都待在陶森特。究竟为何?在此我不详述。这是事实,仅此而已,无需我绞尽脑汁阐述缘由。致那些谴责猎魔人之人,谨记爱有千种形态,而评判不然,此间任君评说。


丹迪利恩
《半世诗歌》



云高气爽,宜猎宜眠。


鲁德亚德·吉普林
第三章


怪物现身于黑暗之中,从隐匿之处突起发难,蓄谋已久的攻击悄无声息。它从黑暗中突然现身,如火光一般炸裂,像火舌一般凶猛。
杰洛特虽惊不乱,凭借本能做出了回应。他闪躲到一旁,紧贴在地下走廊的墙壁上。怪物掠过空中,像一个球一样在墙壁上反弹了回来,挥舞着翅膀再次跃起,它嘶鸣着张开了可怖的巨颚。
但这次猎魔人已经有所准备了。
他从手肘处迅速挥出简短的一击,瞄准怪物的咽喉处,砂囊下红色的部分。他成功了。他感觉到剑刃刺穿了怪物的身体。这一击的冲击将怪物打倒在墙边的地面上。斯寇芬(skoffin)发出了类似于人的厉声哀嚎。它摔在了碎石堆里,拍打着翅膀,血从它的身上渗了出来,它像挥舞鞭子一样挥舞着尾巴。猎魔人很肯定战斗已经结束了,但是这个讨厌的怪物给了他一个令人不悦的意外袭击。它出其不意地直击咽喉要害,厉声嚎叫着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杰洛特跳到一旁,肩膀撞在墙壁上反弹,他利用反弹的冲击从下方跃起反击。他成功了。斯寇芬再一次倒在了碎石堆中,它的血液散发着恶臭,溅满了地下走廊的墙壁,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图案。怪物浑身颤抖,伸长了它的长脖子哀声嚎叫,它的喉咙肿胀且发抖。血液迅速地流失着,渗透进它身下的碎石断瓦里并迅速消失不见了。
杰洛特本可以更轻松地结束这场战斗,但他不想破坏了怪物的皮。他等待怪物失血而死。他向反方向走了几步,脱下裤子,一边哼着家乡小调一边撒尿。
怪物一声不响,一动不动。猎魔人靠近了些,用剑尖小心翼翼地轻轻推了推它。确认怪物已经死了以后,他抓着怪物的尾巴把它提了起来。他把怪物的尾根放到人的腰的高度,斯寇芬的利喙刚好碰到地面。它的翅膀展开了长度刚超过四英尺。
“你还不是特别重,”杰洛特像掂量着一只肥火鸡一样摇了摇怪物。“幸好我是按数量而不是重量领取报酬。”
***
“哇哦,”雷纳特·波伊斯德·弗兰西斯(Reynart Bois-de Fresnes)吹了声口哨,杰洛特知道,这对于他来说是表示最高程度的惊讶和崇敬的方式。“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的东西。以我的名誉担保,这是一个真正的怪物。那么这就是那个骇人听闻的毒蜥(basilisk)?”
“不是,”杰洛特把怪物稍稍提高了些好让骑士看清楚。“这不是毒蜥。这是一个鸡蛇(cockatrice)。”
“有什么区别?”
“有本质区别。毒蜥又被称作雷古勒斯(regulus),是爬虫类动物。而鸡蛇,又名斯寇芬,则是鸟虫类动物——就是说,一半是爬虫类,一半是鸟类。它是子类仅有的代表,被称为鸟虫学家的科学家们经过了几次三番的争论得到的结论……”
“那么这两者中的哪一种,”雷纳特·波伊斯德·弗兰西斯打断了他,很显然他对这类科学讨论毫无兴趣,“可以通过目光凝视杀死人或者把人变成石头?”
“没有。那都是故事。”
“那么人们为什么如此害怕它们?这里的这个怪物也不是很大。它真的如此危险吗?”
“这里的这个,”杰洛特晃了晃死了的怪物,“一般是从背后突袭,准确无误地直击椎骨、主动脉或是左边的肾。通常它只用喙刺出一个伤口。至于毒蜥,无论它咬了你什么地方都会置人于死地,它有着已知的最强烈的神经毒素,片刻之间便夺人性命。”
“喔……告诉我,你用镜子能杀死哪一种?”
“都能。只要你使足够大的力用镜子猛击它们的头部。”
雷纳特·波伊斯德·弗兰西斯放声大笑。杰洛特没有笑,毒蜥和镜子的这个笑话是凯尔·莫恒的一位老师经常提及的。这个笑话与处女和独角兽的笑话一样有趣。还有凯尔·莫恒曾有个愚蠢的年轻人打赌说要和龙握握手。
他笑了起来。美好的回忆。
“我喜欢你笑的样子,”雷纳特仔细地观察着他。“例如此时此刻。而不是十月我们初次在德鲁伊之林里见面时那样。那时候你阴郁、尖刻,像个被欺骗了的债主一样愤世嫉俗,更明显的是像一个通宵达旦却毫无收获的人。即便是在早晨。”
“真的吗,我那时候是那样的?”
“千真万确。所以我喜欢你现在这样也就不足为奇了。你改头换面了。”
“通过工作得到治疗,”杰洛特再次晃了晃他提着尾巴的鸡蛇。“勤于锻炼有益于精神健康。为了继续治疗,我就开门见山了。这个斯寇芬能赚的比当初协商的捕获价高得多。几乎没有损伤,你可以卖给标本制作师填料,但是价格不能低于两百。如果你不得不分块卖,记住最值钱的羽毛是尾巴上面的那部分,尤其是中心尾羽。它们比鹅毛柔软很多,稍加修饰就能很顺畅干净地书写。一个经验丰富的书吏会毫不犹豫地五块一支买下这些笔。”
“我知道收集这些尸体的客户,”骑士笑了。“库珀公会(The Guild of Coopers)。他们在拉维罗城堡(Castel Ravello)看到这些填充料的丑陋东西,就是那个怪物,或者随便你是怎么叫它的……然后你在夏尽节(Saovine)次日,走进那个地下室里杀死了它。”
“我记得。”
“现在库珀公会已经见过了那些填充料的丑玩意,要我弄到一个相似的珍稀品装饰他们的公会大厅。在陶森特,他们没法抱怨消极怠工,他们很有钱,所以如果我们要价二百二他们也不会太当回事。如果我们再争取一下没准还能更多。至于那些羽毛……就算我们从怪物的屁股上把几根卖给国家大法庭他们也不会知道的。大法庭的开销都不是自掏腰包,但是国家会付现金,不需要讨价还价,一支笔能卖到十块而不是五块。”
“我真佩服你的机智。”
“我的第二名字即为预兆,”雷纳特·波伊斯德·弗兰西斯笑意更甚。“我母亲一定是未卜先知,以童谣中狡猾的狐狸之名给我洗礼。”
“你应该成为一个商人,而不是骑士。”
“的确如此,”骑士同意。“但是如果你生为一个骑士之子,那么你就要作为一个骑士之子死去,也要生下另一个骑士。这是亘古未变的,即便你身躯残疾。你知道这档子事,杰洛特,还有相应的社会文化。”
“不,我不了解文化。出于和你相似的原因,由于我个人与他人的差异,我无法生育。我们离开这个地牢吧。”
地牢外,城堡的城墙之下,严霜刺骨,山顶过来的寒风呼啸。夜朗天清,满天繁星,月光在新的积雪上点点闪烁。
等待着的马匹喷了喷鼻子表示欢迎。
“我们可以直接去找我的客户达成交易,”骑士说。“但是你可能要去贝克莱尔(Beauclair),哈?到某个卧室里去?”
杰洛特没有回答,他原则上不会回应类似的问题。他把鸡蛇绑在马背上,然后骑上了洛奇(Roach)。
“我们会去见见客户,”他说。“夜色尚早,而且我也饿了。我想喝点什么。我们去镇上吧。去菲森垂(Pheasantry)。”
骑士笑了,调整了一下挂在高马鞍上的红金相间的盾牌以便上马。
“如你所愿,我的朋友。我们去菲森垂。前进。”
他们走下山坡,走到了两旁排列着杨树的道路上。
“你知道吗,雷纳特,”杰洛特突然说。“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能正常地说话。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很烦人,有愚蠢的特殊习惯。”
“以我的名誉担保,猎魔人,我是个游侠骑士,”雷纳特·波伊斯德·弗兰西斯大笑。“你忘了吗?骑士说话总是像个白痴。这是他们性格的一部分,就如同盾牌是骑士的一部分一样。这多亏了兄弟会的人发表的演说和他们的盾徽。”
***
“以我的名誉担保,”棋盘骑士说(Checkerboard Knight),“你这是多此一举,杰洛特爵士。你的同伴们当然已经完全康复了,伤口愈合如初。公爵夫人慷慨地请了宫廷医生过来,包治百病。以我的名誉担保,能说的还很多。”
“我也是这个观点。”雷吉斯说。“振作起来,杰洛特。毕竟女德鲁伊已经治愈了米尔瓦……”
“女德鲁伊们精于治疗,”卡希尔插嘴道。“我的脑袋就是最好的例子。看,已经完好如初了。米尔瓦现在肯定已经痊愈了,毫无担心的理由。”
“但愿如此。”
“已经康复了,”骑士重复道,“我打赌当我们回来的时候会发现她在舞会上跳舞!大吃大喝!在贝克莱尔,公爵夫人安娜瑞塔(译注:前文中出现的是Countess Anareitta,此处则是Duchess Anareitta)的庭院内随时都举行有舞会和餐会。哈,哈,以我的名誉担保,我已经完成我的骑士誓言了,我是……”
“你已经完成你的誓言了?”
“我是出于时运而做出的选择!我乐意解释为什么我立下了誓言。不仅是一般的誓言,而是在苍鹭之下的誓言。春天,我立誓要在圣诞节前抓获五百个犯罪分子。我完成了,因此我也解脱了。我能再次饮酒吃肉了。我也不必再隐姓埋名。请容我自我介绍。我是雷纳特·波伊斯德·弗兰西斯。”
“见到你很高兴。”
“你们刚才在说舞会?”安格莱姆(Angouleme)策马过来。“我希望那里的食物和酒水足够多。而且我也很乐意跳舞!”
“以我的名誉担保,在公爵夫人安娜·亨瑞塔的庭院里,食物和酒水总是充足的,”雷纳特·波伊斯德·弗兰西斯说。“宴会上可以欢歌笑语大吃大喝,晚上有杂技、剧场、音乐、舞蹈和诗歌表演。你是丹迪利恩的朋友……我是说,朱利安子爵(Viscount Julian)。他很受我们敬爱的公爵夫人的欢迎。”
“他为此吹嘘了好久!”安格莱姆说。“他们之间是不是真的有情况?你知道这事吗,骑士先生?告诉我们!”
“安格莱姆,”猎魔人说。“你需要知道吗?”
“我不需要知道。但是我想知道!别抗议了,杰洛特。也别再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了,要不然采蘑菇的都要无事可做了,因为你的嘴型会把路边的蘑菇都给毁了的。至于你,骑士先生,告诉我吧。”
“确有其事,”骑士开始说道,“六年前。在冬天和春天的时候,诗人作为客人待在庭院,弹着他的鲁特琴,唱着浪漫的或是抨击时事的歌谣。拉杰姆德王子(Prince Rajmund)那时在欣特拉参加国会。他并不急着回来,他在欣特拉找了个情妇的事人尽皆知。公爵夫人安娜瑞塔和丹迪利恩爵士……唔,贝克莱尔是一个特殊的、神奇的地方,在这里爱情就像强大的咒语一样作用于人们……我很肯定你已经注意到这点了。公爵夫人注意到了吟游诗人。也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诗歌、赞美、鲜花、誓言、相视和叹息……长话短说,他们过于亲密了。”
“有多亲密?”安格莱姆笑道。
“我没亲眼见过,”骑士生硬地说。“而且传播流言蜚语可不太合适。何况,到了你这个年纪你应该知道,爱有千种形态,最终男人会被女人吸引,身体上的吸引。”
卡希尔轻轻地喷了喷鼻子。安格莱姆也没再说什么。
“他们私下幽会了大约两个月,”雷纳特·波伊斯德·弗兰西斯接着说。“从五月节到仲夏。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他们逐渐把谨慎抛诸脑后。谣言迅速扩散开去,不怀好意的言论也随之而来。丹迪利恩爵士没有再停留,匆匆离开了公国。此举很快被证明是明智的。他刚离开,拉杰姆德王子就从欣特拉回来了,一个侍从告诉了他一切。王子听到了对他有如此大的侮辱之举,你可以想象,顿时就勃然大怒。他把桌上盛着汤的碗扔了出去,用刀割开了报信者的喉咙,愤怒地咆哮着一些不雅之词。然后他朝马绍尔(Marshal)脸上打了一拳,打碎了他的牙齿,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面科沃尔(Kovir)出产的上好的镜子砸得粉碎。公爵夫人被押往了她的住处,以严刑威胁她逼迫她说出真相。之后他命令他的士兵们追捕丹迪利恩爵士,毫不留情地杀死他然后把他的心脏从胸膛里面挖出来。受古老诗谣的启发,他想到要油炸了诗人的心脏,然后强迫公爵夫人安娜瑞塔在整个宫廷的注视下吃掉。呸,真是恶心!谢天谢地,丹迪利恩爵士设法及时地销声匿迹了。”
“谢天谢地。然后王子死了?”
“他死了。那个意外,正如我之前说到的,让他命丧黄泉了,据说他得了中风而且瘫痪了。他像根圆木一样在床上躺了半年。但是后来他痊愈了。他又能站起来并且走路了。但是他的眼睛变得斜视,就像……”
骑士在马鞍上转过身,挤了挤眼睛做了个像猴子一样的鬼脸。
“当时拉杰姆德王子,”他继续说道,“一向是有好色之名在外的,现在眼睛斜视了,却在私通方面变本加厉,因为所有的女人都认为他在眨着眼向她们传达爱意。而且相当一部分女性很享受王子的注意。我并不是说陶森特所有女性都因为道德的松懈而贪婪无度,但是王子的眨眼示意总是能够让大部分女性趋之若鹜。但最终他想要雨露均沾,一天晚上他再次得了中风。他在卧室里停止了呼吸。”
“在一个女孩的身上?”安格莱姆笑道。
“确实如此,”一贯严肃的骑士在他的胡子后面咧嘴笑了。“事实上他当时在她身下。不过没必要吹毛求疵了。”
“你不深究是合乎情理的,”卡希尔严肃地说。“尽管我觉得拉杰姆德王子不是如此健谈的人?在你的故事中,我觉得……”
“一个不守信的妻子总是比不忠诚的丈夫更受爱戴,”吸血鬼像往常一样打断道。“所以这也许就是为什么现在是她统治?”
“这是原因之一,”雷纳特·波伊斯德·弗兰西斯非常坦诚地说。“但不仅如此。委婉一点地说,拉杰姆德王子是个背信弃义之人、一个恶棍,请原谅我的用词,一个混账王八蛋,这些品格会在半年内激发出他内心潜在的恶魔。陶森特在他的统治下忍受了七年。但是公爵夫人安娜瑞塔深受人民的爱戴。”
“所以我们没必要担心,”杰洛特酸溜溜地说,“已故的拉杰姆德王子会遗留一个将匕首插在我们的朋友丹迪利恩身上以向王子效忠的人了。”
“你没必要担心,”骑士投以理解的目光。“以我的名誉担保,他会安然无恙的。正如我告诉你的一样,我们的夫人全心全意地爱着诗人,安娜瑞塔会把任何胆敢伤害他的人剁成肉酱。”
骁勇骑士归来之时,
正是战争结束之日,
不曾料到今生所爱,
如今已经嫁做人妻,
嘿,嚯,嚯,
此乃骑士必然宿命。
被骑士的歌声所惊扰,停歇在道路两旁树上的一群乌鸦惊叫着飞上了天空。
很快他们便离开了森林,走到了山丘之间的一片广阔的山谷,山谷中宫殿的塔楼在蓝天的映衬下闪耀着白光。目所能及处,小山丘上覆盖着修剪整齐的树篱和灌木。灌木下的地面上排列着红色黄色的树叶。
“那是什么味道?”安格莱姆问道。“葡萄酒?”
“是葡萄酒,”雷纳特·波伊斯德·弗兰西斯确认说。“这里是著名的不归谷(valley of Sansretour)。世界上最好的葡萄酒酿造用的葡萄就出产自这里。”
“的确,”雷吉斯还是像往常一样无所不知。“因为这里的火山土和本地的小气候提供了理想的日照天数以及合适的年降水量。如果我们再把向葡萄园的工人们提供知识和福利变为一项传统,那么产品将会极其优质而且广为人知。”
“说得好,”骑士微笑。“优质而且知名。哦,看,举个例子,宫殿下方的山坡上,这片区域里我们给酒庄和葡萄园起了名字。这里被称作拉维罗城堡,城堡里的酒来自于各大葡萄园,如埃维鲁斯(Erveluce)、菲欧纳罗(Fiorano)、著名的珀秘罗(Pomino)和伊斯特·伊斯特(Est Est)。你肯定听说过。一桶伊斯特·伊斯特出产的酒能卖到阿尔巴的欣达瑞斯(Cidaris)葡萄园出产的一桶酒的十倍价钱。那边,哦,看,你可以看到其他的城堡和葡萄园,不过它们的名字对你来说可能非常陌生——维门提罗(Vermentino)、特洛斯拉(Toricella)、卡斯特达卡(Casteldaccia)、图弗(Tufo)、珊斯瑞(Sancerre)、努拉古斯(Nuragus)、科诺纳塔(Coronata),最后是科尔沃·比安科(Corvo Bianco),精灵们则叫它格温·瑟宾(Gwyn Cerbin)。我想这些名字对你来说很陌生吧?”
“陌生,哈!”安格莱姆说。“你特别需要这些知识,这样的话混账的酒店老板就不会给你倒那些葡萄园出产的酒或是普通的酒了,不然我就只能不止一次地把马作为抵押留下,作为伊斯特·伊斯特的酒的费用。这种东西也许对官老爷们很好,但是对于我们这种普通人来说,越便宜越好。而且我告诉你——不管你喝的是伊斯特·伊斯特的酒还是廉价的酒,吐出来了都是一样的,我两样都经历过。”
***
“别因为便宜的酒而评判我们,安格莱姆。”雷纳特坐在桌子后面的凳子上说。“我们会给你带来一块金字招牌和一个好的年头。我们能承担得起佳酿,我们挣到了钱。我们可以尽情地犒赏自己。”
“当然,”杰洛特向酒店老板招手示意。“丹迪利恩有时候说还有其他的赚钱的动力,但是我们一直没找到是什么。我迫不及待想要尝尝厨房里传来的诱人香味的食物了。无论如何我都没想到这么晚了菲森垂还有这么多客人。”
“今天是圣诞宴,”酒店老板听到了他的话,说道。“人们在庆祝、玩乐、尽情挥霍。根据传统……”
“我知道,”猎魔人打断道。“厨房里,你们今天准备了什么传统美食?”
“烟熏猪舌和山葵。肉丸鸡汤。烤肉、饺子和酸菜……”
“快端上来,我的好伙计。还有……我们要什么来着,雷纳特?”
“肉,”骑士想了想,“我们要红色伤痕之丘(red Cote de Blessure)。那一年老公爵夫人卡洛贝瑞塔(Caroberta)嗝屁了。”
“明智之选,”酒店老板点点头。“听候您的差遣,先生们。”
隔壁桌的一个女孩把一束槲寄生过肩扔了过来,正落在杰洛特的怀里。正在庆祝的人群哄然大笑,女孩羞红了脸。
“别这样,”骑士把那束槲寄生扔了回去。“他不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他已经很忙了,优雅的女士。他已经被一双翠绿的眼睛俘获了……”
“住口,雷纳特!”
酒店老板端上来了他们点的食物和酒水,然后他们沉默地吃着喝着,看着周围节日的盛况。
“圣诞节,”杰洛特把他的杯子放在桌上,若有所思地说。“Midinvaerne。即冬至。我已经困在这里两个月了。迷失了两个月。”
“一个月,”雷纳特正色纠正道。“如果说你丢了什么东西,那就是这一个月的时间。大雪封住了山路,所以你无法离开陶森特。圣诞节期间你不得不待在这里,没准还要待到春天,因为抵抗天灾是徒劳无用的。无论如何,别再唉声叹气地鲁莽行事了。我相信别人并不会替你感到遗憾的。”
“你知道什么,雷纳特?你知道什么?”
“不是很多,”骑士一边倒酒一边回答。“不会比我看到的多。我亲眼看见了你和她的初次相遇。在贝克莱尔。记得桶节(the festival of the vat)吗?还有那个白色的内衣?”
杰洛特没有回答。兀自回忆着。
“我们在贝克莱尔的城堡具有魔力,它的魔力可以强力地作用在人身上,”雷纳特嘟囔着,他正忙着用舌头舔酒,然后把酒吸进去。“光是那幅景象就足以迷惑人心。我还记得你看到的时候是如何喘不上气的,在十月的时候。接下来卡希尔向我们展示了他所使用的符咒。”
***
“一座美轮美奂的城堡,”卡希尔钦佩地说。“以我的灵魂起誓,这座城堡的视觉效果令人敬佩而愉悦。”
“你的公爵夫人住的好地方,”雷吉斯说。“看来我们要在这里停留了。”
“真他妈是个好地方。”安格莱姆补充道。
“贝克莱尔宫殿,”雷纳特·波伊斯德·弗兰西斯自豪地说。“一座精灵建造的建筑,只经过了细微的调整和重新设计。很明显是出自法拉蒙德(Faramond)本人之手。”
“毫无疑问,”吸血鬼说。“第一眼看去就能毫无疑问地确信这是法拉蒙的风格。只需要看看塔楼就知道了。”
塔楼形状细长,白色的方尖碑,正是雷吉斯指的地方,从红色的顶上直伸向天空。一眼看过去它们的形状很像蜡烛,蜡从蜡烛上倾泻而下,流到了装潢考究的底座上。
“贝克莱尔脚下,”骑士雷纳特解释道,“就是城市所在。城墙,当然了,是之后才加上去的,毕竟精灵从来不会在城市周围建造城墙。快马加鞭,先生们,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贝克莱尔看起来很近,但是望山跑死马呢。”
“我们走吧。”
在去城市的路上他们超过了二轮马车和四轮马车,许许多多的二轮马车和四轮马车——都装满了葡萄。他们在天黑之后进入城市公园里嘈杂而充满葡萄气味的街道,公园里到处都是杨树、紫杉和小檗属植物。他们经过了蔷薇丛,大部分是各式各样的多花蔷薇和洋蔷薇。终于他们站在了宫殿精雕细琢的圆柱和大门前,门口站着士兵和侍从。
门口的人群中向他们打招呼的是丹迪利恩,他梳妆打扮得活像个王子。
***
“米尔瓦在哪?”
“她没事,别担心。她正坐在为你们准备的房间里,丝毫不想离开。”
“为什么?”
“我们等会再说她。现在快过来,公爵夫人等着呢。”
“现在吗?”
“她的意愿如此。”
他们进入的大厅满是衣着如天堂鸟一般鲜艳的人。杰洛特没工夫东张西望,因为丹迪利恩推着他直到了一个大理石讲台前,两个女人正站在讲台上,和周围的人们泾渭分明。
很安静,而且愈发安静了。
第一个女人有着略微隆起的尖鼻子和一双看上去十分热忱的敏锐的蓝眼睛。她的一头棕发发型调整得恰到好处,呈现出一个艺术的造型,头发用丝带扎起,一切都做得细致入微——包括她额前完美的新月形卷发。她裙子的紧身胸衣裁剪得很深,黑色的底料上交织着苍蓝色和闪亮的紫色条纹,其上还绣有一朵设计常规而针脚密集的金色菊花。她的颈上佩戴着一条做工极其复杂的金饰品——一条饰有翡翠、缟玛瑙、天青石的项链,饰品下方的边缘则是由一对交叉的璞玉作为收尾,正在她的被紧身衣收束的两胸之间。她娇小的肩膀看起来难以支撑如此伟岸的胸部和深邃的乳沟,看起来她的胸随时都有可能蹦出来。然而,它们好好地待在原地,在裙子神奇的剪裁和宽大袖子的保护下维持在原位。
她的同伴和她差不多高,唇彩的颜色也相同。不过两人的相似之处也就到此为止了。这个女人的短发修剪得参差不齐,她戴了一顶饰有平纹细布面纱的蕾丝帽,面纱直到她的鼻尖。花朵图案的面纱无法隐藏住她那双涂有绿色眼影的明亮大眼睛。同样的花朵图案的面纱则遮住了她长袖黑裙的端庄的领口。她的裙子上零星地装饰有金色的星星,上面缀有小小的天蓝宝石和水晶。
“这是尊贵的女士,公爵夫人安娜·亨瑞塔。请下跪,爵士。”某个人在杰洛特背后悄悄对他说。
我在想是哪一个,杰洛特想道,他努力地弯下自己酸痛的膝盖行了一个礼节性的鞠躬礼。她们看起来都不像贵族,真是见了鬼了。
“请起身,杰洛特爵士,”一头棕发有着略微隆起的鼻子的女士开口道,打消了他的疑惑。“我欢迎你来到陶森特公国的贝克莱尔城堡。很高兴能招待执行如此高贵任务的诸位。更何况,你是我们亲爱的朱利安子爵的朋友。”
听到这话,丹迪利恩深深地鞠了一躬。
“子爵,”公爵夫人接着说,“已经告知我你的名字、你到访的原因和任务的目的,也告诉我你们为何而来。他的故事感动了我。我打算给你一个私人接见,杰洛特爵士。不过可能会推迟一些,因为现在还有很多事务亟待我去处理。庄稼作物刚收割完,根据传统我们要参加桶之宴(the feast of the vat)。”
公爵夫人身边戴面纱的女人身体前倾,向她迅速地低声耳语了几句。安娜·亨瑞塔看了看猎魔人,微笑着舔了舔嘴唇。
“根据我的意愿,”她提高了声音,“节日期间在朱利安子爵身边,利维亚的杰洛特将侍奉我们。”
一阵窃窃私语在成群的朝臣和骑士中蔓延开去,如同一阵风刮过松树林一般沙沙作响。公爵夫人安娜瑞塔最后看了猎魔人一眼,然后带着一群陪同和随从离开了房间。
“见鬼,”棋盘骑士说。“这倒是个惊喜。你刚刚接受了一份无上的荣耀,杰洛特爵士。”
“我不太清楚那是什么,”杰洛特说。“我应该怎样侍奉尊敬的公爵夫人?”
“是深受爱戴的公爵夫人,”一个糖果商人模样的贵族纠正道。“抱歉,爵士,我纠正了你,但是我有此义务。我们,在陶森特,遵从传统和礼仪。我是塞巴斯蒂安·勒·高夫(Sebastian Le Goff),是宫殿的管家兼典礼官。”
“很高兴见到你。”
“安娜·亨瑞塔女士的官方头衔,”糖果商说道,他不仅看上去像个糖果商,而且闻上去有糖衣的味道,“是‘启迪大众者’,在宫廷外的非官方的头衔是‘公爵夫人’。但是你必须时刻称呼她为‘深受爱戴的’。”
“谢谢你,我会记住的。另一位女士呢?我应该如何称呼她?”
“她的官方头衔是‘令人敬仰的’”糖果商正色地告知他。“但是也可以称呼她为‘夫人’。她是公爵夫人的亲戚,叫芙琳吉拉·薇歌。根据深受爱戴的公爵夫人的意愿,芙琳吉拉夫人就是你将在节日期间侍奉的人。”
“这项服务有什么须知吗?”
“没有什么复杂的。让我告诉你,在很久以前我们习惯于机械地压榨葡萄,但是传统……”
***
庭院中回响起哼唱声和管乐的交响,长笛与手鼓的猛烈响声交相辉映。庭院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只巨大的桶,在舞台上,杂技演员们在表演翻筋斗。庭院和走廊里熙熙攘攘地站满了围观群众——夫人、贵族、骑士、议员、商人和寻常百姓。
塞巴斯蒂安·勒·高夫提起一个缠绕而成的长杖然后在路面上敲了三下。
“嚯,嚯!”他喊道。“尊贵的女士们先生们、骑士们、群众们!”
“嚯,嚯!”人群回应道。
“嚯,嚯!这是一个古老的传统!让葡萄繁荣生长!嚯,嚯!让太阳使之成熟!”
“嚯,嚯!让它们成熟!”
“嚯,嚯!让它们发酵!让它们从桶中汲取劲道和风味!让它变为佳酿!让它流进我们的杯中,举杯向殿下、美丽的女士们、勇敢的骑士们和勤劳的酿酒商们的荣光致意!”
“嚯,嚯!干杯!”
“有请美丽的女士们上前!”
庭院另一端的锦缎帐篷前站着两个女人——是公爵夫人安娜·亨瑞塔和她深色头发的同伴。她们都披着绯红色的长斗篷。
“有请年轻人们上前!”
“年轻人们”事先就被告知了该如何做。丹迪利恩走向公爵夫人,杰洛特则走到深色头发的同伴,也就是他所知道的芙琳吉拉·薇歌面前。
两位女士都脱下了斗篷,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杰洛特咽了下口水。
这两位女士穿着由薄蛛网制作、如针织制成的无袖白衬衫,下摆甚至还不到她们的大腿。下身仅仅是穿了蕾丝短裤。除此以外别无他物。甚至没有珠宝首饰。而且她们是赤足行走的。
杰洛特朝芙琳吉拉抬起胳膊,她则主动地环住他的脖子抱住了他。她身上闻起来有玫瑰和琥珀的香味。她的身躯温暖而柔软。
女人们被带到了桶前,杰洛特帮助芙琳吉拉,丹迪利恩帮助公爵夫人站在了葡萄汁中。人群沸腾了。
“嚯,嚯!”
安娜瑞塔和芙琳吉拉面对面站着,双手放在对方的肩膀上以便更好地在葡萄里保持平衡,成堆的葡萄此时已经高过了她们的膝盖。葡萄汁四处飞溅喷射。女人们在桶里旋转,笑得像孩子一样。芙琳吉拉冲着猎魔人挑逗地眨了下眼。
“嚯,嚯!”群众们大喊。“让它们发酵!”
葡萄汁四下横流,在女人们的腿肚处起泡。
管家用他的长杖敲击路面。杰洛特和丹迪利恩上前帮助女人们爬出桶。杰洛特看到安娜瑞塔在丹迪利恩用胳膊抱起她的时候轻轻咬了咬吟游诗人的耳朵。她的眼睛危险地闪烁着。而杰洛特自己则感觉到芙琳吉拉的嘴唇吻过他的脸颊,却无从分辨是无意还是有意。强烈的葡萄酒的气味冲击着他的大脑。芙琳吉拉站在舞台上将自己裹在绯红斗篷里。这个深发色的女子紧紧地抓着他的手。
“这些古老的传统,”她说,“挺令人激动的,是吗?”
“是的。”
“谢谢你,猎魔人。”
“这都是我的荣幸。”
“不只都是你的荣幸,我向你保证。”
***
“倒酒,雷纳特。”
坐在桌子旁的一众人玩着一个十分具有节日气氛的占卜游戏——把长长的苹果皮扔在桌上,然后猜测果皮的形状像哪个字母的形状。尽管每次结果都是像字母S的形状,他们仍然乐此不疲。
骑士倒了酒。
“结果表明,米尔瓦,”猎魔人沉浸在思索中说道,“很健康,尽管她的肋骨周围还绑着绷带。但是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拒绝离开,因为她不想卷入流血冲突中。看起来冲突已经升级到不顾一切的地步了,但是眼前的情况被无所不知的雷吉斯平息了。她引述了上百个先例,迫使管家给她拿来了男性衣物。安格莱姆很高兴能换掉之前的裤子和骑行靴。在用香皂洗过澡、梳妆打扮之后,她看上去也是个不错的姑娘了。我们所有人在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后心情都变得更好了。即便是我也是如此。我们去接受接见时我的心情相当不错……”
“等一下,”雷纳特打断道,他的脑袋动了动指向酒吧斜对面。“有人冲着我们来了。哈,不是一个,而是来自两个葡萄园的人。我们的客人马拉特斯塔(Malatesta)带着他的邻居——同时也是竞争对手。真是稀客啊!”
“第二个人是谁?”
“波梅洛(Pomerol)葡萄园。伤痕之丘就是来自那里,就是我们刚才喝的那种酒。”
马拉特斯塔,即维门提罗葡萄园的理事,挥了挥手然后向他们这边冲过来。这个男人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和同样黑色的胡子,看上去更像个逍遥法外的逃犯而不是遵纪守法的公民。
“先生们,请允许我介绍,”马拉特斯塔说。“这是阿尔斯德·菲尔布拉斯(Alcides Fierabras)先生,波梅洛葡萄园的理事。”
“请坐。”
“稍等一下。猎魔人先生,关于我们酒窖里的那个怪物。既然你已经站在这里了,我想那头野兽应该已经被杀死了吧。是这样吗?”
“已经死透了。”
“我们约定的报酬,”马拉特斯塔向他保证,“今天晚些时候会用吉(译注:即吉安法那里)付到你的账户上。非常感谢你,猎魔人先生。只有很少的大型葡萄酒酿造厂可以自夸拥有这样一个酒窖,深邃宽广,能经受住北方的环境,既不过于干燥也不过于潮湿——对酒来说可谓完美。如果不能使用它将是一件非常羞愧的事。你在酒窖里看到那个怪物试图爬过去的地方是酒窖的哪一部分了吗?怪物知道某处……也许是直接从地狱出来的……”
“火山凝灰岩形成的洞穴往往是许多怪物的天堂。”雷纳特郑重其事地介绍说。他陪伴了猎魔人一个多月,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学到了不少东西。“当然了,只要有凝灰岩的地方,你就能找到怪物。”
“也许是因为凝灰岩,”马拉特斯塔眯着眼睛看着他。“但是人们说是因为我们的地下室与一个很深的洞窟相连,这个洞窟直通向国家的心脏。这样的洞穴在国家里有很多……”
“你不需要舍近求远,”留胡子的波梅洛葡萄园理事说。“就在我们的酒窖下方就有延伸数里不知尽头在何处的走廊。曾去探查的人无一返回。那里曾被目击出现了可怕的怪物。所以我想请问……”
“我能猜到,”猎魔人说,“你想问什么。我接受。我会检查你的酒窖。我的报酬则由此和我遇到了什么而决定。”
“你不会后悔的,”留胡子的男人说。“呃,呃,呃……还有一件事……”
“说吧。我在听。”
“出没在夜晚折磨缠扰人们的魅魔(succubus)……启迪大众的公爵夫人命令你去杀的那个……我想现在不再要求你去杀她了。她并没有打扰任何人,实话实说……喔,有时我们喝醉了会去看看……有时会尝试一点……”
“只限成年人。”马拉特斯塔迅速补充道。
“我正要说呢,邻居。如我所言,魅魔并没有伤害任何人。而且最近看来她害怕你,猎魔人先生。那么何必赶尽杀绝呢?毕竟,你不需要这笔现金。但是如果你受到了冒犯……”
“你可以用吉安法那里(Gianfanelli)付到我的账户上,”猎魔人面无表情地说。“猎魔人的退休金。”
“那就这样吧。”
“魅魔的金发脑袋也不会落地了。”
“那么再会,”两位葡萄园理事都站起身。“我们会让你一个人清静一下,不会打扰你的。今天是节日。传统。在陶森特这里,传统是……”
“我知道,”杰洛特说。“神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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