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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仲义走进了聚义厅,何栖云和杨二狗没得到命令便只能在门外等候。正在这时山坡前的空地上有一队土匪匆匆走过,领头的人往他们这瞥了一眼,接着便激动地喊出了声:“九江八,二狗子!”并冲他们跑了过来。何栖云和杨二狗也万分激动,因为这个人正是他们的老大哥董承金!董承金扔掉手中拎着的大刀,和二位兄弟紧紧拥抱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也没个信来,我还以为你们早不在了呢!我无数次地问水香,水香总说巡风的也没打听到。我知道你们俩不会啥像样的功夫,心里一直牵肠挂肚。今天总算见到你们回来了!”他声音激动地说着,何栖云分明看到他眼角泛出了泪花。
最初的激动过后,何栖云想起了他刚才带人往外走,便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董承金轻描淡写地说道:“咳,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最近这段时间云中龙越蹦跶越欢实,估计和日本主子的支持有关。咱们绺子里有不同意见,有主张和日本人干的,也有主张妥协的,到现在也没商量个主意出来,只能维持原状。头几天云中龙有个小子到我们地头上闹事,被我们揍了一顿。那个被我们修理过得全英勋就以这个做理由,整天带着二十来号人日夜在四面梁周边挑衅,大掌柜让我们几个棚轮换盯着些。不过我瞧这形势,早晚有一天要打起来,我也不多说了,得过去看看。”杨二狗担心地道:“那你悠着点!”董承金道:“放心,我理会得。”
董承金带着海字棚的土匪刚走,孟仲义就出来了,对何栖云和杨二狗道:“大掌柜要见你们两个,跟我来吧。”何栖云和杨二狗于是跟在孟仲义后面,进到了聚义厅当中。他们发现聚义厅今天人是出乎意料的齐,不仅镇八方、丁福林、黄山屏、朱大个、鲶鱼头都在,座中还有几位棚炮头,可以说整个战东道的核心头目今天都在,看来镇八方对他们的荣归也表现出了十足的重视。何栖云注意到镇八方脸上现出了不少皱纹,乱蓬蓬的头发中也出现了几丝白发,明显比半年前苍老了许多,想来这半年战东道发展不顺,让他为此大为费心劳神。孟仲义将他们安排在聚义厅的下首,那儿原有两张没有靠背的小凳,这样他们正面就是端坐在虎皮椅上的大掌柜。镇八方抬抬下巴,示意他们坐下,然后开了腔:“刚才听水香说,这两位兄弟到吉敦铁路探听消息,结果给人家实实在在当了几个月的劳工,也是九死一生才回来的,今天趁人齐,九江八,你就给大伙儿讲讲这趟出去的见闻吧。”镇八方之所以没点杨二狗,是因为他也知道杨二狗口舌迟笨,远不如何栖云讲话那样条理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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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大掌柜开了口,何栖云就将这次的经历又重复了一遍,不过在这次表述中他侧重描述了日本人对铁路修筑的重视以及掠夺东三省乃至满蒙资源的野心。尤其是他们正雄心勃勃地将吉敦铁路延长至已沦为日本殖民地的朝鲜会宁,更是将这份野心暴露无遗。
丁福林听罢对镇八方说道:“大掌柜,形势不容乐观哪!日本人的胃口越来越大,迟早有一天要把手伸向东边道。现在东边道虽然没有铁路,但这里有煤炭,有木材,有金矿,就这几样已足可以让日本人垂涎三尺了。他们这么贪婪,张大帅又是个强硬脾气,我看大帅只怕要撑不住。”鲶鱼头在秧子房掌柜的位置上混了多半年,见识比前时已有增长,他不认可丁福林的观点:“二掌柜,这主意我不敢苟同。张大帅也好,日本人也罢,共同的敌人都是南方的革命党。而且张大帅和日本人的关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想想,前后两次直奉战争,外加郭松龄倒戈,这几次若不是日本人援手,张大帅早就被人掀翻了,哪还有今天的满蒙王、全国海陆军大元帅?最近这一段时间革命党内部又消停了,他们继续组织北伐,日本人已经在山东布下了天罗地网,声言阻止革命党,冲这个情况来看,日本人还是想保大帅的。”
丁福林摇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日本人之所以不愿张大帅倒台,是因为东三省甚至满蒙地区再也找不出一个威望才能和张大帅相类的人物,张景惠不行、张作相不行、杨宇霆不行、常荫槐更不行,日本人是要用张大帅作代理人加强对东三省的控制,可现在张大帅有全国海陆军大元帅的名头,腰杆渐渐直了,就不会再唯日本人之命是从。就像刚才九江八说的,去年东三省铁路全线开花,不仅有干线也有支线,现在有了京奉铁路,中国人的货物可以走自己的铁路,完全不必走满铁出海。满铁利益受损,当然容不得张大帅。此外在外交、通商、矿产、文化推行等方方面面,张大帅和日本人都存在本质分歧。而且最近我听说驻华公使芳泽谦吉又照会张大帅了,虽然内情不知,但料想是以出兵协助张大帅保住东三省为诱饵来逼迫大帅答应一系列苛刻条约,像这种情况怎么能长久维持平衡呢?”鲶鱼头听罢默然不语,丁福林又转向镇八方:“大掌柜,正如先生活着的时候说过的,中日之间早晚必有一战,而且关内腹地不好轻易比量,历届北洋政府在东北的影响力又弱,这个爆发点很可能就在东北。我认为目前应尽快加强准备,先除云中龙再对付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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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八方含混其辞地道:“那你回去后仔细研究一下,等有空了咱们再议。:”何栖云看得出来,镇八方并不打算真和日本人翻脸,但他从这次做劳工的经历中深刻地觉察到,日人亡我之心不死,与其被钝刀子割肉慢慢宰割,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拼一场,或许丁福林说的才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出路。
这次会议之后,战东道一切如旧,上上下下看不出什么紧张的气氛。何栖云虽然十分着急,但他人微言轻,尤其是先生去后,压根和头面人物也搭不上茬,所以也没法向上面建言,只能看这战东道从当年的盛况一点点衰颓下去。云中龙的全英勋陆续又制造了几次冲突,但战东道没有中计,基本上是浅尝辄止,没有给云中龙任何出手的借口,全英勋鼓捣了半天,并没占到什么便宜。
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四月下旬的一天,外出插千的陈五祥突然回到了聚义厅,并向镇八方汇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张大帅被炸死了!”镇八方一听愣住了,忙问道:“你详细地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陈五祥说道:“本月十六日,张大帅在关外支撑不住,决定从京城坐车返回奉天。来的时候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铁路,一条是公路,公路因为不好走,所以张大帅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铁路,本来预计是十七日上午到的。张大帅的专车一共有二十节,他本人坐在第十节车厢之中,结果火车开到快到奉天的铁桥桥洞时,轰隆一声就炸了。据附近的人传言,那声音绝不是一般的土法炸药能弄出来的,声音简直比炸雷还响,那股黑烟一直上冲云霄,而且久久不散。这次爆炸数第十一节车厢最为严重,车厢里的仆役被炸死了好几个,十车厢也很惨,张大帅当时就被炸成重伤,一开始还传说他平安无恙,可他儿子回到奉天后证实了大帅已死的消息。同车的吴俊升本来是迎接大帅的,结果爆炸之中一枚铁钉直贯入脑门,他当时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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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八方问道:“事情查清了没有,到底是谁干的?”陈五祥道:“民间都估计是日本人干的,可日本人嘴巴子硬得很,坚决不肯承认,说他们可没做这种事。我当时想到现场去瞅瞅,可路全被跳子封锁了,外面的人压根凑不进去。但就我这一路打听来的消息看,除了日本人也没人能做这种事。因为京奉铁路这一带都属中国人管辖,日本人若是直接突袭专车,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但破绽太多,事后一定会被指认,只有爆炸能掩盖掉绝大部分证据,让人即使想调查也无从查起。本来京奉铁路上最适合安放炸药的是巨流河大桥,但这座桥奉军有重兵把守,旁人是无从下手的,而爆炸的这个地方恰恰是南满铁路和京奉铁路的交叉点,铁桥上面是日本人的南满铁路,铁桥下面是中国人的京奉铁路。选在这里爆炸恰恰验证了是日本人作的手脚,咱们这些兄弟都是常年摆弄炸药的,就这些炸药没有三个时辰绝对安装不来。如果不是日本人干的,他们昼夜在桥上巡逻,这么长时间能不发现吗?还有火车爆炸的时机,炸药几乎和大帅的车厢挨了个前后脚,那火车跑得多快呀,一卡巴眼的工夫就能蹿出去好几丈,如果不是人精心操控怎么能如此准确?日本人为了掩盖真凶,将祸源引向他方,就污蔑说是南方革命党的便衣队干的,中日双方互相争执不下,不过现在已经组成了联合调查队,估计也快出结果了。”
打发走了陈五祥,镇八方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不管他之前的态度是如何摇摆,但这件事发生之后,他都必须因地制宜地对战东道的走向做出重大调整。他将几个掌柜都召集起来,让他们谈谈对时局的看法。此时张大帅身死的消息已经在绺子内传开了,众人不意张大帅正在盛年,却以如此方式归西,都是不胜感慨。朱大个叹气道:“大帅今年才五十四岁,还没活到一个甲子,他这么一走,只怕他儿子扛不住日本人的压力,得倒向日本人。”鲶鱼头也说道:“他现在还不到三十岁,光是那些老家伙就够他喝一壶的!张景惠、杨宇霆、常荫槐哪一个都不是易与的角色,他怎么能撑住台面?”丁福林评价说:“张景惠这个人老奸巨猾,但没有几两骨头,杨宇霆以诸葛亮自比,有智谋但刚愎自用,常荫槐倚老卖老不服管束,而大帅临终前并未对东三省做出一个明确的安排,这些人的内部矛盾化解不开,奉军再多也不顶事,因此我敢断言,东三省迟早得落入日本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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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八方拿指头敲敲桌子:“先别说那么远,先说说眼下的。”孟仲义道:“眼下张大帅已死,这少帅身负杀父之仇,也没什么路好走,一条是沿着既定部署,在关外节节抵抗,等南方的革命党来打,撑到哪天算哪天;二是干脆和革命党和解,反正双方争来抢去也都是中国人自己的事,肉烂在锅里也没被外人抢走,双方捐弃前嫌共同对付日本人。这两条路相比较,后面一条效果更好一些,也对我们更有利,只是不知道这些人作何选择?”丁福林道:“但愿他能做出国家有利的选择吧。”
镇八方没有吱声,看得出来他也在审慎地思考着。忽然他抬起头来,看向众位兄弟:“这张家的大少爷如果倒向了日本人,我们可就要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过活了。我宋某人虽然是个江湖汉子,但也知道大义所在,这日本人轻易降不得。但如果不和日本人拉上关系,我们战东道这么多兄弟前途难卜,我也正为此事忧心。”丁福林听他态度有所松动,想必是看到张大帅的结局心有戚戚,忙劝慰他道:“大掌柜,人生在世哪能前瞻后顾地呢?我们既然入了战东道,认了您做大哥,前面是刀山也罢火海也好都全凭您一句话。您要是想打,我们就轰轰烈烈地干一场,反正刀尖子上打滚这么多年了,还怕啥呀!”镇八方长出一口气:“你说的是,人到百年终究不过一个土馒头,若是日本人真要打到东边道来我们决不能束手待毙!”朱大个和鲶鱼头等人也听得热血沸腾,他们拍着胸脯道:“咱绿林中人不能辱没了爹娘的名声,要活咱也得站着活!”
丁福林忽然想起了一事:“大掌柜,那二道湾的金矿怎么办?”原来韩立诚之前骗取了长青郑洪万的信任后,一直在他的保护下开采金矿,且每月都给长青队点好处。战东道也从金矿所得中抽头,不过不如长青队多。镇八方道:“这金子都是我们东边道的,不拿白不拿。但只要日本人稍有异动,我就先把金矿给毁了,看他们拿什么赚银子!”丁福林道:“好,那我再增派几个人去二道湾看看!”孟仲义开了腔:“我有几个合适的人选。”丁福林问道:“你手下最得力的插千的是陈五祥,他不是去奉天城继续探听消息了吗?还能有啥得力的人选?”孟仲义道:“九江八、二狗子他们两个人在吉敦铁路这件事上做得不错,不如再派他们去。”丁福林道:“他们两个拐子都用不利索,还得再派几个。”孟仲义道:“海字棚的棚炮头董承金和他们关系莫逆,我看他也可以去。”丁福林下了决心:“也成!大不了海字棚我先替他管着。”丁福林随后将董承金叫了过来,把任务分派给了他。董承金觉得二掌柜有些小题大做,但看他郑重无比的样子,却也不便反驳,便应承了下来。丁福林又问他需要几个人,董承金想了想道:“就我们三个,再加一个关二愣子吧。”丁福林爽快地答应了:“你们盯得紧一点,也就这一阵子的事,如果情况有变我会通知你们撤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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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草木荣枯
何栖云和杨二狗在四面梁住了没几天,便又要踏上新的征程,二人均觉有些不舍,不过好在这次有董承金和关二愣子作陪。董承金话不多,基本上是有啥说啥,但关二愣子作为绺子里为数不多的老杆子,却是个出了名的话篓子,只要他一张开嘴就没有合上的时候,呜哩哇啦地全是一套一套地闲嗑。何栖云和杨二狗听着他扯东拉西,偶尔与他斗斗嘴,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二道湾距离四面梁比吉敦铁路近得多,很容易便走到了。这里原来是一个偏僻荒凉的地方,可是自打韩立诚大肆开挖金矿并用沙金船在河上淘沙之后,这里的流动人口慢慢多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初见规模的市集。这其中有原来在矿上干活的矿工,也有兜售吃食的小商小贩,甚至圈子里一些知名的窑子也将生意做到了这里——淘金的矿工除了兜里的银子外再无长物,而且他们有出手大方不计后果,正是窑姐心中理想的恩客。何栖云他们到达二道湾之后,与原先在附近插千的一个战东道土匪接上了头。镇八方虽然一直在接受韩立诚给的份子钱,但内心之中对这人的行径也是有所警惕的,这不仅是因为他曾用假象骗得翠玉扳指,更重要的是随着他在二道湾摊子的铺开,慢慢地在东边道也有了一定实力,不再是那个任由人呼来喝去的小角色了。所以战东道在这里留有一个插千的土匪,但他除了要侦探金矿的情报外,还负责监控附近的长青队和其他几个小绺子,故此何栖云他们来了之后,那个土匪将二道湾这一摊移交给了他们,并叮嘱他们道:“现在矿里不比从前,日本人组建了一个护卫队,日夜在附近巡视,有一些人专门充作日本人的耳目,凡事都要小心一些。”董承金他们几个人来之前都已扮成了普通百姓,他们都点头道:“放心吧,错不了。”
等打发走了那个土匪,董承金对三个人说道:“虽然日本人加强了防备,但这里人员往来甚杂,安身还是不难。现在有几件事要调查:一是金矿的规模、产量;二是护卫队的武器装备和人员构成。我们四个人在一起目标太大,我看不如就分成两组,每组完成一样,回来之后取齐如何?”杨二狗道:“那我就和九江八一组。”董承金立刻否决了:“每组中至少得有一个枪法管直的。我和九江八一队,你和关二愣子一队,任务你们先挑。”关二愣子道:“这有啥挑的,里里外外都是一样的活,背着抱着一般沉,我们去找护卫队了,你们去查金矿吧。”董承金瞥见旁边有家新盖的土坯房,说道:“也好,如果有事情就发个暗号,最后我们还在这里会合,大家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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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栖云和董承金按老规矩熟悉了一下地形,便决定先从金矿入手。他们从一个卖煮鸡蛋的农妇口中得知,这里的金矿其实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就是沙金船在河上开采细沙,千淘万漉最后得到粉末状的沙金,然后日本人用特殊工艺加工后派专人运走;另一部分则是在山上,日本人在山上寻找矿脉,得到含金比较高的矿石,送到山下一个作坊内加工,也能得到金子,这部分金子会被加工成金锭运走。何栖云和董承金听罢,便决定先去河上瞅瞅。
二道湾这片地方只有一湾浅浅的河流,奔行数十里之后注入松花江的支流头道江。何栖云清楚的记得,他们上次追踪韩立诚和泽九公来的时候还是冬天,那河流早已结冰,上面还覆了一层大雪,现在河流欢快地奔淌着,带着哗啦啦地声响奔向远方。不过走近一看,河床都被铲得东一块西一块,露出了低下的大小石块,那样子颇有些触目惊心,显然这是沙金船光顾之后的景象。何栖云他们来到河边之后,董承金竖起耳朵一听,便指了指下游:“机器的轰响在那边,我们顺着河去找。”
他们顺着河水走出了一里多地,才见到了两艘沙金船正在河面上紧张地劳作着,船上人来人往,船吸取河底的沙石时发出刺耳的轰鸣声。岸上同样有一堆人在前后忙碌着,内中有两架填煤的机器,工人们将成袋成袋的河沙从船上运到岸上,然后再放入机器内。从第一部机器出来的,会被再次送入第二部机器。在这些工人的旁边,有四五个把头在监工,看样子是防止工人中有人偷偷觅下些小份子。
因为有人看守,何栖云和董承金不敢走得太近,他们看了一会儿之后,才大致明白了这沙金的选矿工艺。沙金船的吸盘从河底吸上来的,是混合了泥土和砂石的粗矿,到船上之后会有工人把粗矿脱泥,也就是把其中的泥土去除,剩下的就全是颗粒大小均匀的沙子了。而后这些干燥了的沙子会到第一台机器中进行初次筛分,比重不合要求的沙石会在机器的震动中被筛掉,而剩下的砂石则会被转入第二台机器进行精筛,在这台机器下面有一个凹槽,被筛出来的金粉最后就会进到这个凹槽里,等待被人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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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承金眼力好,他老远就看到凹槽里有一层浅黄色的金粉,但那金粉增长的速率却极为缓慢,往往数十袋沙子倒入机器,金粉才有一星半点的增长。他们过来原本是想估算沙金的产量的,但无奈距离太远,董承金仅凭目测也难以估量出轻重。眼看着到了晚上收工,有两个面无表情的矮个子日本人走到机器旁边,他们不像韩立诚汉化的那样彻底,表情和动作都有些生硬。他们先检查了一番机器的使用情况,而后其中有一人戴上了手套,将凹槽从机器上取下来,并将其中的金粉倒入一个专门的容器中,再将凹槽放了回去。那几个把头也排好队走了过来,平伸双臂一一接受日本人的检查。他们身上都穿着没有衣兜的衣服,显然这也是预防他们监守自盗的措施。何栖云和董承金见瞅不出什么来,这才悄悄地退走了。
何栖云问道:“你估计这些金子能值多少钱?”董承金道:“不好说,虽然那些金粉看着不多,但金比银子可贵重多了,一两金换十五两银绰绰有余,所以别看干活的人那么多,日本人的捞头还是不小的。”何栖云道:“只可惜咱们战东道没在这儿开发,要不然是不是也发了?”董承金道:“这儿的金矿没人干便罢,一干起来四面八方的人都涌上来了。就东边道那群猪一样的狗官,恨不得像蚊子一样喝老百姓的血,有这样的好处他们能不捞?到时他们一定会派重兵围剿,咱们就是干也干不长。日本人想必是给他们施加了压力,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走到二道湾市集人群密集的地方,因为正赶上矿工下班,所以这里很是热闹,卖各种吃食的小贩全都蹲在路边吆喝,有些矿工在摊上买点猪头肉,再灌两斤白酒,一边走一边吃,那样子好不惬意。董承金见何栖云咽了一下口水,毫不犹豫地就掏出银子,指着一个油汪汪的卤猪头道:“给我们切半个!”摊主乐呵呵地把毛巾往肩上一甩:“好嘞!”几刀下去就将猪头肉切好,用草纸包好了递给董承金:“咱这猪头肉,十里八乡都闻名,我一天要卖出去六七个猪头!”董承金将草纸递给何栖云:“来吧。别客气,早看出来你馋了。”何栖云也确实馋了,当着董承金的面也没啥不好意思的,当即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董承金看着他吃,偶尔用两根指头拈起一块放进嘴里,嚼得滋滋有味,却比何栖云斯文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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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两人吃着猪头肉的时候,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吆喝:“让开些,都让开些!”何栖云两个腮帮子都被猪头肉撑得鼓鼓的,他费尽地扭过头去,见一队人马正神气活现地沿着大路横冲直撞过来,正中是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日本人,前面有几个人不住呵斥着沿街的小贩,听口音却是本地人。那些日本人后面还跟着十来个徒步行走的士兵,他们肩上都扛着长枪,一个个趾高气昂,不过看他们的大圆脸蛋子和扁平的鼻子,便知他们是高丽人,也即民间所说的二鬼子。本来朝鲜早已沦为日本的殖民地,但这些高丽人到了中国却又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神色中的倨傲都写在脸上。何栖云见那些日本人腰间挎着长刀,猜到他们便是这里的护卫队。
忽然他在日本人中间看见了一个衣着邋遢的老头,此人衣服上缀满了补丁不说,肩膀上还有好几个地方露了肉,分明是破了没来得及修补。他坐在马上一边走一边捧着个大红葫芦不住往嘴里灌,酒香老远就能闻得见。何栖云一下子想了起来,这人便是在韩立诚身边为他出谋划策的术士泽九公。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居然还在这里,而且从日本人将他夹在中间重重保护的情况来看,他依然是韩立诚的座上宾。泽九公却没注意到路边的何栖云,一来何栖云并未与他交过手,他只匆匆瞟过几眼,印象并不深刻;二来何栖云已改换穿着,他又是匆匆一瞥,所以泽九公很快便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
何栖云直等到那些耀武扬威的朝鲜人都走了之后才把自己的这个发现告诉了董承金。他这么一提董承金也想起上次在地下出生入死的事,低声道:“上次你不是说金龙涎已被深藏地底,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挖到吗?”何栖云道:“我是这么认为的,金龙涎出现的地点已经随瓦斯爆炸消失了,这老头儿就是再有本事也绝不可能得到它。不管怎么说,这老头儿在这里都是夜猫子进宅没好事。”董承金道:“不管他了,我们还是先做要紧的事。日本人在山上也挖矿石,运送到作坊之中,明天我们可以到山上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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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他们两人带好了干粮,便向着山里进发了。到山上之后压根不用细找,因为日本人在矿区已经设了密密麻麻的守卫,内里还架了一圈铁丝网,想必里面正有人在开挖金矿。为了能看得清楚一些,董承金和何栖云在山上绕了个远,从密不透风的针阔混交林中穿过,走到一个地势相对较高的地方,便可窥见下面矿区的全貌。
只见这矿区在铁丝网内分为四个点,每个点都对应着一片清理完表面泥土的山坡,露出下面呈青白色的森森巨石,旁边还有个日本人背着手监工,几个工人按照日本人的吩咐在山上用凿子开凿,遇到难以凿挖的大石头则需要几个人合力处理。开凿一会儿之后,便会有人用推车将矿石运到一个平坦一些的位置,那个位置同样有两个日本人看守,过不多长时间便会有一辆牛车驶上山坡,将矿石全部运走。董承金和何栖云并不了解金矿的选矿开凿,所以看了半天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粗略地猜测日本人是在作坊中用特殊方法从石头中炼出金子来。他们从这里牛车往来的情况可以推断,这儿每天运走的矿石为数不少。
何栖云盯了一会儿就觉无趣,这林子里又热又闷,而且虫蚁遍布,才不到半个时辰,他已经从脖领子里取出了两只从树枝上掉落的草爬子、拍死了四只蚊子和数不清数目的小咬,正在他把衣服上一只手指肚大小的园蛛往地上扒拉时,忽听董承金叫了一句:“快看,泽九公来了!”何栖云定睛一望,果见穿着破烂的泽九公趿着鞋懒懒散散地走上山来,腰上仍然拴着他那只大红葫芦。那些日本人似乎和他都很熟悉,见他过来主动给他让出条通路,有个日本人还主动跟泽九公打了声招呼。泽九公走进矿区之后,在里面遛遛跶跶,似乎并无什么正事,但何栖云随即发觉他在这片矿区中走的路线正是一个后天八卦顺序图。后天八卦本于洛书,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走出来的路线便是纵横交错而又旋转对称的图案,虽然繁复但依然可见最初的太极循行。何栖云知道凡事事情反常必有妖孽,他当即留心起泽九公的一举一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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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九公在矿区里转了一个来回,恰恰将后天八卦的九宫之位走了一遍,他来到矿区中间的空地上,那里有一株一人多高的野生李树,树干也不甚粗壮,只比核桃略粗一圈。这时节李树上已然挂满了红枣大小的果实,有的颜色尚青,有的颜色却已微微泛黄。这棵李树粗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异之处,何栖云之所以会注意到它是因为矿区为了方便工人干活,将铁丝网内其他的树和杂草尽数刈除,可独独留下了这棵李树没有砍伐。泽九公走到李树边上,手指搭在李树粗糙的表皮上,闭上眼睛面现柔和之情,那样子不像是对待一株植物,而像是抚摸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孩。他在树旁伫立良久,忽而取下腰间那个大红葫芦,满满地含了一口对着那李树的枝叶喷了下去。那李树不少叶片上都溅满了药酒,但何栖云从远处看起来却没发现有啥变化。泽九公却从树上摘下一片叶子,凑近鼻端仔细闻了闻,像是在仔细琢磨叶片由此而产生的变异。何栖云见他全神贯注,忽而心中灵机一现,从背上取下木质罗经,对着那株李树定出了矿区之中的来龙透地方位。
泽九公在这棵李子树旁边徘徊了约有一刻钟,便离开了李树,沿着矿区的小路继续向上走,很快又穿出了矿区,进入到绿意盎然的树林中。他在树林子里左转右转,最终在一丛低矮的灌木丛旁停了下来。灌木丛旁边有一些俗名叫托盘的草本植物,何栖云知道南方人习惯称之为覆盆子,晒干了之后可以入药。泽九公在托盘秧子旁边也是看了又看,在其中揪下了一片叶子,仍然将叶片放在鼻前反复嗅了嗅,脸上忽喜忽悲,也不知他究竟想些什么。因为有叶片阻隔视线,何栖云没法看得更仔细,但他却觉得泽九公今天的举动包含着什么秘密。泽九公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之后,便折回身朝山下走了。
等泽九公的身影消失在了矿区以外的山下,何栖云冲董承金道:“董大哥,走,过去看看这老家伙在捣什么鬼。”董承金点点头,两个人穿出密林,弓着腰小心翼翼地朝泽九公刚才呆的那片灌木丛前移动。他们走到泽九公刚才站立的位置,何栖云在树丛中上下瞄了瞄,终于发现了被泽九公扯掉叶子的那株托盘。托盘虽然是草本植物,但却是多年生长,它的主茎有筷子粗细,上面有很多锥形的尖刺,而叶片却是典型的巴掌形,且为左右交替生长,也就是说叶片在主茎上并非对称分布。何栖云看到被他扯掉叶子的托盘秧子十分平常,但为了搞清泽九公的举动,他还是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片叶子的生长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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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秧子的长势来看,这叶子正好位于整个藤蔓的中间,而且这片叶子下面有三枚拇指大小的托盘果实,有两枚红彤彤的,另一枚却已变成了紫红色,明显是熟过头快要脱落的。何栖云从中摘下那两枚红透的果实,一枚递给董承金,一枚放进自己嘴里。这几年每逢夏天他总和杨二狗等人到四面梁后山上采摘托盘、狗枣子、甸果、五味子等野果,知道这些野果之中托盘是最甜的,而且它的种子均匀地嵌在果实当中,所以没有核,一入口果实就融化在唇舌之间,果肉的残渣与舌苔轻轻刮蹭有砂糖般的质感。正因为太熟悉托盘的味道,他也没有多想,采下来就要直接往嘴里送。
而这时先他一步的董承金已经将果实放进了嘴里,他皱着眉头,冲何栖云连连摆手:“别吃了,这托盘吃不得。”何栖云很纳闷,这果子看起来很好,有什么吃不得的?他拿起来直接扔到了嘴里,这一嚼却差点没让他吐出来,这托盘竟然如此之酸,简直要将牙齿都酸掉,舌尖甚至有一种麻木了的感觉。要知道,它的果实即使是青的最多也就是涩一些,绝不会如此之酸,何栖云虽然感到十分纳闷,但也还是将它咽了下去。就在吞咽下去的一瞬,他在舌上感到了微微的辣意。这种辣不是辣椒或者大蒜的辛辣,而是有些麻嘴的那种辣。这种感觉同样是他吃托盘所从未经历过的。也正是最后这一点辣,让他脑中灵光一闪,开始琢磨起这株特殊的托盘来。
覆盆子本身性甘平,入肝、肾、膀胱经,略有温补之功,常用在治疗肝肾阴虚的病症中。何栖云清楚的记得,在先生所藏的《本草正义》中并没有它有其他味道的记载。按照五味归经的理论,酸属木,归肝胆经,而辛属金,归大肠、肺经,那么按照这个理论,对这枚特别的果实,它属于木旺金衰,而这违背植物生长的天性,所以它必定是泽九公精心选择培育的。何栖云听到下面的矿工叮叮当当地敲着矿石,进而想到,泽九公既然能在金矿上畅通无阻且指指点点,那金矿的发现与开采肯定与他大有关系。再联系他之前准确地推断出金龙涎所处的位置,他一定是对金属性的物体有着过人的感知和推算能力。自从上次他在地下铩羽而去,而金龙涎又未到手之后,他肯定不甘心去寻找其他几个龙涎。但他对其他龙涎的把控并不精准,所以要借助已有的本领进行推算。他今天观察的李树和托盘皆可归于木属,因为金木之间存在着上位相克,他的想法一定是通过生长在这金旺地方的植物推断木龙涎的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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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栖云虽然不知道他对长白龙脉阴阳双龙的秘密知道多少,但也极为担心阴龙龙脑落到日本人手中,这样不仅有负先生重托,更会成为家国的罪人。在木龙涎的方位确定上,他绝不能让泽九公抢在自己前面!想到这里他将泽九公的用意向董承金和盘托出,并提出想去下面那棵李树旁边瞅瞅。董承金道:“这大白天的人来人往肯定不行,要去咱也只能晚上去了。”两个人商量妥当,决定当晚再来矿区探寻。
他们下山之后转到二道湾的市集上,不成想在街口又遇到了关二愣子和杨二狗。董承金瞧这两人满肚子话想说的样子,便朝前面努了努嘴,那里有一个高大的土堆,是炼矿之后的废料堆积而成的。这些废料散发出刺鼻的酸气,也不知日本人在作坊之中是如何加工的,也因为这个原因,一般人是不愿靠前的,这里因为冷僻,倒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
四人走到那里,各自找了块石头坐下,关二愣子先开了腔:“这两天跑东跑西的,就是没捞着说话,可把我憋坏了!棚炮头,我和你说啊,这日本人可真能整,他们在这里昼夜巡逻的有三十来号人,河边、矿区、作坊那边也都有人把守,所以他们在这里的护卫队有五十来人吧。这五十人中真正的东洋鬼子也就十个上下,剩下的全是朝鲜过来的二鬼子。我一看,这二鬼子对矿工比鬼子还凶还狠,简直拿咱中国人不当回事。”董承金插了句话:“那护卫队里有中国人吗?”关二愣子想都不想:“有,有三个,但他们不受鬼子信任,地位比二鬼子还低,在护卫队里就是打杂跑腿的。把头倒是有不少中国人,但这些人全是听喝的,没啥大用。”他还要啰里啰嗦地继续下去,杨二狗抢话道:“该轮到我说两句了。明白人,九江八,我们今天看到个人,估计你想也想不到。”董承金道:“是上次我们在地下看到的那个老头吧!”杨二狗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董承金道:“我们刚才一直在盯着他。九江八说他在找什么木龙涎,找到之后就献给日本人,我们必须得去阻止。”杨二狗道:“你既然这么说了,可是有啥点子?”董承金道:“今晚上我们去矿区,九江八要到里面瞅瞅。”杨二狗和关二愣子都道:“矿区我们也曾远远地瞟了一眼,就是晚上他们那里也有人把守,防止有人前去偷矿。”董承金道:“先去看看吧,要是没办法我们再另想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