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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08年接触到“珍珠”诗人的作品开始，包慧怡醉心于中世纪这一遥远的时空已有十五年。在这次访谈中，包慧怡从中古英语抒情诗、中世纪T-O地图、手抄本等各个角度呈现了中世纪文化的魅力。我们也围绕她的诗集《我坐在火山的最边缘》、小说《天窗夜谭》和她翻译的《老负鼠的实用猫经》《爱丽尔》《唯有孤独恒常如新》等文学译著展开了讨论。此外，包慧怡还与我们分享了许多日常生活和游戏世界中的美好时刻，她不只是独处静默、专注简纯的“缮写士”，还是乐于尝试其他艺术形式的冒险家与远游者。
包慧怡
作家，学者，译者
1985年生于上海，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学院，爱尔兰都柏林大学中世纪文学博士，研究古英语和中古英语文学、中世纪手抄本中的图文互动、文学地图学。已出版诗集《我坐在火山的最边缘》，散文集《翡翠岛编年》，评论集《缮写室》《青年翻译家的肖像》，专著《塑造神圣 ：“珍珠”诗人与英国中世纪感官文化》《中古英语抒情诗的艺术》，文学译著《老负鼠的实用猫经》《唯有孤独恒常如新》《爱丽尔》《好骨头》《隐者》《岛屿和远航——当代爱尔兰四诗人选》等。曾任教于都柏林圣三一学院，现为复旦大学英文系副教授。
包
包慧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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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
《萌芽》
萌
2016年，我们的《公开课》栏目第一期便是你的《骑士文学袖珍词典》，在这篇文章中，你从以A（Agon）到Z（Zoo）开头的二十六个词语谈起，阐释了骑士文学的各种母题、常见的人物形象、情节组织方式等。文中还提到了14世纪的“珍珠”诗人，在本硕时期，你的主要研究方向是现当代文学，后来就是因“珍珠”诗人而投入中世纪文学这个全新的研究领域的。当时你读到了这位匿名诗人的哪部作品？它吸引你的是什么呢？
包
2008年我在牛津大学交换时，偶然在书店里翻到了“珍珠”诗人亚瑟罗曼司的《高文爵士与绿骑士》，紧接着读了他的另外三部存世长诗的现代英语译文。在我最喜欢的《珍珠》中，他用华丽的头韵和同辈伦敦人也读不懂的古奥西北方言，井喷般地、一千行一千行地讲述他的梦。梦中的瀑布是流动的水晶，花朵是珐琅瓷，而他一直立在河边接受两岁女儿关于天国的布道，女儿早已死去。这首诗被一种无法付诸语言的哀伤笼罩（虽然作者是语言大师），弥漫着一种无法久存于世的美，和我读过的任何作品都不同。想要以中古英语原文研读他、进入那个雾中世界的愿望就此诞生。
萌
可不可以分享一些《珍珠》里曾打动你的片段？
包
这番月下的奇迹如此非凡
没有任何肉做的心能够承担
……
那高贵的身影教我目瞪口呆
我如一只晕眩的鹌鹑，无法动弹
尝不到片刻的宁静，也不能思索
纯净的光芒令我心醉神迷
……
若有人以肉身享见这景象
即使全世界的医生云集救治
他的生命也必将陨落于尘世。
（摘自《珍珠》，包慧怡译）
…………
萌
提到手抄本，你曾说中世纪手抄本的一张羊皮的肌理中可能叠加着三五层不同文本的刻痕，时至今日仍在呼吸，即所谓的“幽灵文本”。在你接触到的中世纪手抄本中，有哪些尤其令你着迷呢？
包
每份手抄本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本都耗费了巨大人力且不可能被完美复制。我个人偏爱海岛风格（insular styled）的早期福音书、尼德兰和法国地区的晚期时辰书、各种动物寓言集，无法尽举，令人呼吸暂停的美妙抄本太多了，且必须用肉眼观看才能全面体会它们的在场，照片无法传递抄本的灵光。
左：《林迪斯法恩福音书》圣名文织页，8世纪英国（海岛风格）
右：林堡兄弟《奢华时辰书 》“ 黄道十二宫解剖图”，15世纪法国（国际哥特风格）
萌
从你的评论集《缮写室》中也能感受到中世纪文化的魅力。这本书的目录与众不同，书中所有涉及的作家的出生地，被定位在了一张由拾穗人老师手绘的“中世纪T-O地图”这一“中世纪盛期最常见的地图范式”上。可以说，分布在这张手绘地图上的数篇评论文章，共同构成了你的“一种私人的文学地理”。在你看来，“文学”与“地理”，或者说“文学”与“地图”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你是怎么想到要将全书的索引以这样的形式呈现出来的呢？
包
写作本身可以被看作一种制图行为，文学绘图本身就是为世界赋形的方式。一些叙事地图以图像形式直观地存在（如托尔金为自己的中洲故事—历史亲手绘制的那些地图），同时，“绘制地图”也是对写作中的语言和想象行为的隐喻，也就是说，地图也可以单纯由文字构成（如托尔金笔下的中洲故事本身）。典型的中世纪地图是一块由色彩、事件、物种与概念织成的拼织物，一页继承了普林尼式古典博物志视角的百科图鉴，一种写在羊皮或牛皮上的超链接。换言之，在成为一门田野科学和一种测绘术之前，地图编绘学首先是一种叙事术，而地图上以图像或文本讲得最好的故事（story）往往写就了历史（history），因此故事地图术也是一种编年史。《缮写室》这本书同时体现我阅读和写作经验的时间维度和空间维度，与同时在历史和地理两条轴上展开的T-O地图不谋而合，当时和我的责编顾晓清商量后很快就确定了这个方案。当然，出版社也没少收到投诉电话——“我拿到的这本书是不是缺了目录？”
左：《缮写室》
右：《缮写室》目录 拾穗人 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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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
除了研究中世纪文学文化的学者，诗人也是你的另一个重要身份，你曾说：“诗人是语言的提纯人……提纯语言就是提纯我们的生命经验，提纯所有未经同意注入我们骨髓的眩晕、欢欣、痛苦、羞耻、执念、神秘……”你是从哪一年开始诗歌写作的？还记得当初激发你写诗的生命经验是什么吗？
包
小学或初中某堂痛苦的数学课上吧，总归是为了逃避现实。
萌
你的诗集叫作《我坐在火山的最边缘》，有哪些诗歌中的火山意象让你着迷，可以举例和我们谈谈吗？
包
这个题目其实是对一种临界状态的致敬，集子里并没有一首专门写火山的诗。火山既是创生又是毁灭之母，是生与死、往昔与未来间的临界。边地对我永远比中心有吸引力，“边缘”可以是edge也可以是margin：地图边缘充满怪物，手抄本页缘画（marginalia）充满对文本的颠覆，城市的边缘住着一些对生活更有想象力的人。边缘是一切不确定的事物汇集之处，也是天生适合写作者瞭望和观察世界、进行自省的地方。我去年读到安妮·卡森的叙事诗《红的自传》，里面写到秘鲁一座建在火山坡上的小镇，非常迷人。不过，这距离我2016年选择这个书名作为初版标题已经好久了。
萌
你会为了写火山，去了解和学习地质学的知识吗？
包
我从小就喜欢地质学和矿物学，高考加试科目差点选了地理（最后选了历史）。现在每到一个新城市，如果遇到阴雨天，就会首选去地质博物馆消磨时间。但这不是为了写作，我对为状物而状物不感兴趣，莫如说是和古老的石头一起共度光阴，凝视它们的矿脉和纹理，这件事本身令人安心。
萌
你的诗歌中有不少与“石头”有关的意象，比如“蛋白石，绿松石，天青石，雨花石，大理石”。在中世纪，天青石提炼出来的蓝色颜料是当时最为昂贵的颜料之一，画家用天青石去绘制圣母的裙子和袍服，属于典型的“中世纪”元素。石头这一意象吸引你的是什么？生活中你会收藏石头吗？
包
会啊，去海边或山里都会拣石头和植物种籽回来。但我没有很好的收集习惯，回家后总是不能及时分类、整理、贴标签，导致现在来自天涯海角的石头都混在一起。这样也蛮好的，无论是来自大西洋还是印度洋的海滩，地球上的石头最初有同样的来源，让分别了数亿年的它们在我的玻璃瓶里汇聚，好像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
萌
艾略特在书中提到，“一只猫必须有三个不同的大名”，在《向猫致意》中他还强调了每只猫都有不同的性情：“一些清醒，一些疯狂/一些邪恶，一些善良/一些好点儿，一些差点儿——但都可以用诗歌描述。”你的小猫也有不同的名字吗？它的性情是怎样的呢？在理解它的个性时，有没有经历过什么挫败和误解？
包
我家小猫正名叫Pangur Bán, 出自9世纪古爱尔兰语修院抒情诗《学者和他的白猫》（Messe ocus Pangur Bán，Bán在古爱尔兰语中义为“白色”），Pangur Bán是爱尔兰文学中第一只有名字的猫。平日在家，唤它的音译汉名“潘谷白”，也唤它的乳名“潘哥儿”，也唤它的号“缮写室主人”，也唤它的别号“毛边本”，也唤它的字“小额黛”（小时候额头上有一小块黑斑，长胖以后，这块斑就被撑开，消失不见了），也唤它的意大利文名Notti Bianche（白夜）——统统没有反应。
只有叫它“猫”或者“猫猫”或者“猫猫猫”时，它才回头看你。领养它时它才三个月，现在已经是一头七岁十三斤重的猫海豹。性情啊，别扭，社恐，见生人就躲，日常只想静静，you name it——几乎就是猫版的我自己。但是它把全部的信任都给了我一人，白天我走哪它跟哪，晚上额头抵着额头睡觉。小猫观照世上的缺憾，映射人类的凉薄，却又冷不丁用最香最软的肚子接纳你，用最温暖的小舌头洁净你。让不别扭的幸运儿们去养狗吧，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冷，只有猫天然知道这人间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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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为节选，发表于2023年《萌芽》3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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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 杨鹏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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